词曰:
金台花,燕山月。好花须买,好月须夸。花正香时遭雨妒,月当明时被云遮。
月有盈亏,花有开谢,想人间最苦是离别。花谢了,三春近也;月缺了,中秋至也;人去了,何日来也?
右调《普乐天》
话说冷于冰料理献述身后事务,他原是个清闲富户,在家极其受用,今与献述住了二十多天,已是不自在;自献述死后,知已师生,昔日同笔砚四五年,一旦永诀,心上未免过于感伤。又兼夜夜睡不着,逐绪牢情,添了无限愁思。因想到:“自己一个解元被人换去,一个宰相夏大人已经斩首,又闻一个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正了法,此虽系严嵩作恶,也是他二人气数该尽。我将来若是老死牖下,便是个好结局。”又想:“死后不论富贵贫贱,也还罢了,等而下之,做一驴马,犹不失为有觉之灵;设或魂消魄散,随天地气运化为乌有,岂不辜负此生,辜负此身?”又想到:“王献述才四十六七岁人,陡然得病,八日而亡,妻子不得见面罢了,还连句话不叫他说出,身后事片语未及。中会做官一场,回首如梦人生,有何趣味?便位至王公将相,富贵百年,也不过是一瞬息间耳。”想来想去,万念皆虚,渐次茶饭减少,身子也不爽快起来。于冰有些不耐烦,又见献述家眷音信杳然,等他到几时,随叫王范雇牲口。查盘费止存有百十馀金,便将一百两与献述家人留下作奠仪,俟公子们到日再亲看望。
献述家人们见他去意已决,只得放行。于冰一路连点笑容也没有。到家将献述得病、止八天亡故的话,同众家人叙说,陆芳道:“王大人到底还病了八天,像潘太爷前日在大堂审事,今日作古人三日了。人生世上,有何定凭!”于冰惊问道:“是那个潘太爷?”陆芳道:“就是本县与大爷交好的。”于冰顿足道:“有这样事?是什么病症?”陆芳道:“听得人说,只因那日午堂审事,直审到灯后,退了堂去出大恭,往地下一蹲就死了。也有说是感痰的,也有说是气脱的。可惜一个三十来岁少年官府,又是进士出身,老天没有与他些寿数。”于冰听见,痴呆了好半晌,随即亲去吊奠,大哭了一场。回来即着柳国宾,王范二人拿了五百银子,做潘太太和公子营丧丧事之费。本城绅衿士庶,都哄传这件事做得古道。
于冰自与潘知县奠回来,时刻摸着肚在内外院里走,不但他家人,就是状元相公问他,他也不答。茶饭吃一次,遇着就不吃了,终日间或凝眸呆想,或自己问答。卜氏大为忧疑。王范说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,陆芳又说是思念潘太爷。凡有人劝他,他总付之不见不闻。不数日,王献述儿子差人下书,王范送与于冰看后,又痛哭了一番。说他痴呆,他也一般写的来回书,做了极哀切的祭文;又吩咐柳国宾用一匹蓝缎子雇人彩画书写;又着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,差家人冷明同献述家人入都。从此在房内院外走动得更急更凶,也不怕把肚皮揉破。又过了几天,到不走动了,只是日日睡觉。卜氏愁苦的了不得。
一日午间,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,大笑道:“吾志决矣!”卜氏见于冰大笑,忙问道:“你心上开爽了?”于冰道:“不但开爽,亦且透彻之至!”随即走到院外,将家中大小男女都叫至面前,先正色向卜复拭道:“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请上,我有一拜。”说罢,也拉下住他,就拜。拜毕,又向陆芳道:“我从九岁父母去世,假如无你,不但家私,连我性命还不知有无。你也受我一拜。”说着,也跪拜下去,忙得陆芳叩头不迭。又叫过状元儿,指着向卜复拭、陆芳道:“我碌碌半生,止有此子。如今估计有九万馀两家私,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。惟望二公始终调护,玉之以成。”又向卜复拭道:“令爱我也不用付托,总之陆总管年老,内外上下,全要岳丈帮助照料。”又向卜氏打一躬道:“我与你十八年夫妻,你我的儿子,今已十四岁,想来你也不肯再去嫁人。若好好的安分度日,饱暖有馀,只教元儿守分读书,就是你的大节大义。我还有一句捷要话嘱咐于你:将来陆总管百年后,柳国宾可托家事,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,帮着料理。”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,各摸不着头脑。卜氏道:“一个好好人家,妆做的半疯半呆,说云雾中话,是怎么?”
于冰又叫过王范、冷连、大章儿等吩咐道:“你们从老爷至我至大相公,俱是三世家人。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,生有子女。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,不可坏了心术,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。至于你们的女人,我也不用吩咐,虽然有主母管辖,你们也须要勤心指摘。”陆芳道:“大爷,这算怎么?好好家业,出此回首之言,也不大吉利。”
于冰又将元儿叫过来,却待要说,不由的眼中落下泪来了,说道:“我言及于你,我到没的说了。你将来长大时,且不可胡行乱走;接交朋友,当遵你母亲、外公的教训,就算你是个孝子。更要听老家人们的规劝。我今与你起个官名,叫做冷逢春。”
又向众男女道:“我自都中起身,觉的人生世上,趋名逐利,毫无趣味。人见我终日昏闷,以我为痛惜王大人,伤悼潘太尹,此皆不知我也。潘太尹可谓契友,而非死友;王大人念师徒之分,尽哀尽礼,于门生之义已足。井非父母伯叔可比,不过痛惜一时罢了,何至于寝食俱废,坐卧不安?因动念‘死’之一字,触起我弃家访道的心。日夜在房内院外走出走入者,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踌蹰耳。原打算元相公到十八九岁娶过媳妇,割爱永别;不意到家又值潘太尹暴亡,可见大限临头,任你怎么年少精壮,亦不能免。我如今四大皆空,看眼前的夫妻儿女,无非是水花镜月;就是金珠田产,也都是电光泡影。总活到百岁,也脱不过一‘死’字。苦海汪洋,回首是岸。”说罢,向外面急走。
卜氏头前还道是于冰连日郁结,感了些风痰,因此信口乱说;后见说的明明白白,大是忧疑;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,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。卜复拭赶上拉住道:“姑爷,不是这样的玩法,玩得太无趣了!”陆芳等俱跪在面前。元相公跑来,抱住于冰一腿,啼哭不止。众仆妇丫头也不顾上下,一齐动手,把于冰横拖倒拽,拉入房中去了。从此大小便总在院内,但出二门,背后妇女便跟一群;卜复拭日日率小厮们把守住东西角门,到把于冰软困住了。虽百般粉饰前言,卜氏总是不听。直到一月后,防范渐次松些,每有不得已事出门,车前马后,大小家人也少不了十数个跟随。又过了月馀,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,出家话绝口不题,然后才大放怀抱。于冰出入,不过偶尔留意,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。
一日,潘公子拜谢辞行,言将潘太尹灵枢起旱,至通州上船,方由水路而行。于冰听了,自计道:“必须如此如此,我可以脱身矣。”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,于冰又亲去拜奠,送了程仪。过了二十馀天,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,骑着包程骡子,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,只走了七日就到。柳国宾接了书信入来,回于冰话。于冰也不拆看,先将卜复拭、国宾纳入卜氏房中,问道:“怎么京中有甚姓王的寄书来?”国宾道:“适才说是王经承差来的。”于冰道:“他有什么要紧的事,不过借几两银子。”向卜复拭道:“岳父何不拆开一读。”复拭拆开书字,朗念道:
昔尊驾在严府作幕,宾主尝有口角,年来他已忘怀。近因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,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。见字可速带银入都斡旋,迟则缇骑至矣。忝系素好,得此风声,不忍坐视,祈即留神。是嘱,上不华先生。弟王玙具。
众男女听了,个个着惊。于冰吓在一边。国宾道:“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,送的银子少,弄出这样害人针线。”卜复拭道:“似此奈何?”陆芳道:“写书人与大爷何由认的?”于冰道:“我昔年下场,在他家住过两次。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。”国宾接说道:“我们通和他相熟,是个大有手段的人。”陆芳道:“此事性命相关,刻不可缓。大爷先带三千两入都,我再备万金听候动静。”于冰道:“有我入都,一千两足矣,用时我再用字取来。你们快备牲口,我定在明早起身。”又嘱咐众人道:“事要谨慎,不可令外人知道。”众家人料理去了。把一个卜氏愁得要死,于冰也不住的长吁。
到次日,于冰带了柳国宾、王范、冷明、大章儿,同送字人连夜入都去了。正是:
郎弄悬虚女弄乖,两人机械费疑猜。
于今片纸赚郎去,到底郎才胜女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