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数声凯歌奏军营,片时烟尘净。君王颁诏庆功成,荣封在甘棠镇。
新主多疑隐,又兼亲党勾兵。别离妻子赴金城,无奈此一行。
右调《燕双飞》
话说温如玉与槐阴国讲和后,将生擒彼国将军赏给路费,差官押送出境;所得金帛、粮草、军器、衣甲、马匹等项,即分派官员运回本国,方才还朝。国王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,亲与如玉把盏洗尘。君臣同到朝内,如玉复又叩谢君恩,入宫拜见了国母。出来时,已见国王领文武在庆成殿摆设大宴贺功。国王在中,太子在左,如玉在右,丞相海中鲸等就在如玉肩下,其馀文武按品级分两行列坐,殿下面奏起乐来。王子家举动端的气象不同,歌的歌,舞的舞,说不尽那繁华富丽。但见:
官分大小,位列东西。水晶帘卷虾须,云母屏开孔雀。盘堆麟脯,国王笑捧紫霞觞;杯浸冰桃,内侍高擎碧玉斝。食烹龙肝凤髓,肴列豹胎猩唇。凤管鸾箫,奏一派云璈仙乐;鸳裙翠袖,舞一回羽衣霓裳。君赞臣,臣感德,吸尽壶中精液;文作诗,武击剑,吐舒胸内奇才。真是捷闻异域欢无极,功著边城喜气多。
坐间,如玉诉说一回克敌斩将的机谋,国王同众文武又誉扬他百战百胜的勇略,只吃的尽欢方散。
如玉同众官谢恩出来,回到驸马府内,公主率领二子二媳迎着接风,内外明灯结彩,大陈水陆筵席,直到四鼓时分方歇。次日,率领二子复到朝中谢恩。
那国王下一道敕文,上写道:
槐阴国君臣狂悖,为吾国外患数十馀年。寡人临御之初,即差黄河清督师问罪。兵至荷花池地界,亦曾破伊坚城。穷之两国将士,互有斩杀,统计所得与所失相等,从未有一卒不伤,一箭不折,尽歼丑类,开宽边疆,如驸马温如玉成功之速者也。如玉才兼文武,志矢忠勤,实为寡人所信爱。日前授以节钺,非以如玉为寡人至戚也,盖深知其素娴韬略,智勇俱全耳。兹果兵不血刃,大建勋功,若不加以茅上之封,不惟寡人心有不忍,亦恐无以顺适舆情。今封如玉为甘棠岭侯,领大丞相之衔,子孙世袭罔替。着丞相海中鲸,速拣能员,动支内库银两,于甘棠镇内营造驸马府第,务须规模广大,华美壮观。工完之日,如玉与公主归藩,非大疑难事,勿轻宣召。由甘棠镇东南至荷花池地界,岁出钱粮,永赐为公主汤沐之资。其属下文武官员用舍,统任如玉调度,不必奏闻。如玉之子延誉、延寿前已授职,可留在寡人左右,代如玉报效可也。此次得功将士,如玉可分别等第呈览,寡人俱有升赏。遵此。
如玉连辞了三次,国王不准,只得同公主入朝谢恩。
不过两月光景,甘棠镇内所造的驸马府工完。海中鲸奏知国王,国王将公主、如玉父子俱召入国母宫中筵宴,又与他择了吉日,着他起程。公主合如玉到起身这一日入宫谢别,夫妻两个雨眼涕零,不忍远离。国王、国母也不由的落泪,嘱咐了许多的好话。国王率文武出城十里,与如玉送行,一路上旌旗蔽日,车马连云。国王回了朝,那些文武俱送在三十里外,方才回国。
如玉与公主率领家丁并自己属下官员往甘棠镇来,早有镇守甘棠镇总兵官在道旁远接。本地内百姓亦各扶老携幼,陆续迎候。到新盖的驸马府内,见持戟护卫之士不下三百,带剑听事之官岂止数十。又把那驸马府细细一看,但见:
朱门三大座,阔院数十层。琉璃瓦砌鸳鸯,石青牌堆金字。锦堂宏厂,规模较宫殿无殊;廊房参差,气派与朝班何异!雕栏曲径,左一转,右一转,委曲留春;复道瑶阶,东几处,西几处,逶迤待月。兰阁画斋,陈设着夏鼎商彝;绣户金闺,悬挂着隋珠秦镜。玳瑁帘,水晶帘,帘卷处香风袅袅;孔雀屏,乌云屏,屏开时丽日融融。怪石奇峰,軿軿补补,堆作假山,假山上可以饮酒,可以赋诗,可以读书弹琴,逍遥岁月;深池浅诸,凿凿穿穿,引成活水,活水中不妨养鱼,不妨栽藕,不妨荡舟吹笛,笑傲乾坤。花园前树木婆娑,箭亭后弓刀灿烂。内多粉妆玉琢俏丽佳人,外聚虎臂熊腰勇猛壮士。极官场之富贵,千古第一;享尘世之荣华,于今无二。
如玉同公主迁移到驸马府里。三日后,即着他两个儿子赍一道谢恩本章,又嘱咐他们小心做官,不可恃势旷职,惹人忌恨。二子拜别去了。
如玉将甘棠岭、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地方又从新调度了一番,武官仍照前镇守,又添了数员文官办理民间事务。甘棠镇一带地方,原就有四五千居民。如玉将左近空闲地方,都用自己银两,周围起盖了数百间民房,任凭百姓们居住,一岁之中,不过交纳些小房钱。遇年岁歉薄,即发他内库粟粮赈济,一次不足,不惜两次、三次。又设有司与百姓判断曲直,疑难事件还要亲审。那华胥国四面八方的人,搬到甘棠镇住者不下数万人。生意买卖云屯雾集,到成繁华热闹地方。如玉感国王厚恩,一月两月,总要同公主带些物事亲去听候。国王时时颁些赏赐。宫官内监终年家往来不绝,不是国王遣人看望,就是众嫔妃捎寄人情。又有他两个儿子在仕途上周旋。如玉在甘棠镇又极清闲,日日与公主行则并肩,坐则叠股,享人世安乐富贵。接连着又得了五六个孙儿、孙女,无一不满其欲。如玉昼夜快活。又是数年,如玉也是五十六七岁人了,孙儿孙女又各结亲显宦。丞相海中鲸病故,国王就着他长子延誉署理丞相事务。
又过二三年,国王大数将终,将如玉、公主星夜调入宫中嘱托后事,谆谆以太子相托,没有几天就去世了。如玉悲不自胜,一边料理家务,一边扶立新主践祚。
那太子登了宝殿,如玉率领文武、太监、大小官朝贺毕,那太子即下了一道令旨:“事无论大小,统听驸马主裁,不必奏闻。”如玉以人臣而当孝子,诸项都替他措办妥适,打发的国王入土后,便要同公主辞回。这国王那里肯依从他,说道:“驸马系寡人至亲,国之元老,岂可一日远离?待过了二三年,寡人明白了治国安民的道理,驸马再去不迟。”如玉也无法推却。公主烦国母道达,那国王以大纲大节的好话打发。过了几日,下了一道令旨,言:“温驸马贤闻异域,功盖一国,安可随众趋朝!嗣后,寻常事件,丞相温延誉总理;疑难事,或寡人请驸马面议,或各衙门官员听指示于驸马府可也。”又准其入朝不趋,赞拜不名,坐轿直至光明殿;又赐宝剑、鸠杖等物,出入佩用。
如玉深知国王嫌他威权太重,随将甘棠镇至荷花池界一带地方人民户口、钱粮等物造了清册,同大小文武并镇守的官员俱开列花名,做一个交还的本章,缴奏入去。那国王看了,随即设宴,请温如玉入宫;酒席上都说的是欲收不收、有吞有吐有话儿。如玉再三苦辞,那国王方才依允。是日尽欢而散。
过了三四日,国王下旨,着镇守甘棠镇、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主将,都要轻骑减从,入国朝见,其镇中事务俱令副主将经理。不数日,诸将俱到。本日下旨,诸将俱改为内用,随将他做太子时心腹官员放出,做各镇的正主将,又调副主将入朝。温如玉听知大笑,向公主、二子道:“主上这调度,我心上到甚喜。一则免了他许多疑心,二则免了我日夜愁虑。”
又过了一年后,国王又下旨道:“驸马温如玉,宣力国家二十馀年,忠肝义胆,内外共知。只因先王甫逝,政务总理乏人,以故托驸马代为料理。今诸事就绪,驸马自应同公主归镇。甘棠岭地方,原系先王赠公主为汤沐之资。前驸马再三苦辞,寡人只得勉强收回,究非先王加惠之初意也。嗣后,甘棠一镇钱粮土物,仍解交驸马;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,归之国家可也。”如玉向公主道:“甘棠镇一道长岭,有何钱粮土物可交?”公主道:“正是。要那虚名何用,可上本苦辞。”如玉辞了两次,国王不允,也不敢辞了。国王又亲为选择吉日。公主同如玉拜别国母,谢了国王恩。国王亦在内宫设宴款待,也率领文武出城相送。虽然也是车马纷纷,如玉眼中不知怎么看得冷落,与昔年回镇大不相同。国王又下旨,止许延誉、延寿送三十里,即回国办事。如玉听的此话,立即打发二子回朝。
那甘棠镇远近百姓到和昔年一般,个个扶老携幼,欣喜相迎。如玉回到府中,见属下官员寥寥几人,随谕令府下家丁,都要安分谨守,不许与外人交接,如违,立即处死。自己于地方事丝毫不管,日与公主杯酒适情。那些内宫太监,每过三四个月,方奉太国母令听望公主一次,不似前数日内一往返了。如玉满心里着二子罢官回镇,过放心日子,又恐触国王怒。如此又过了二年,也到平安无事。
一日,正和公主闲谈,只见他儿子府中内丁张豹排闼而入,走的雨汗淋漓,跪在地下大哭。如玉和公主皆大惊,忙问道:“是怎么?”张豹道:“小的二主人内弟步登高,在佳梦关镇守,年来好管地方上闲事,文官甚是厌恶。他又好贪酒动气,屡次与佳梦关文官口角。不知怎么弄的国王知道,于半月前奉旨将他世袭龙虎将军革退。因念他祖上功劳,又为他父步青云亦曾随元帅黄河清出征边疆,免其拿问治罪。自革职后,没有三两天,便到主人府内,向二主人说:’国王背了先王令旨,夺去公主的基业,削了驸马的兵权。目今各国所深惧者,还是驸马。他享着驸马的福分,他还不知。是他这样心性不测,将来你弟兄二人还不知作何结果。依我主见,你可与驸马相商,只用暗中与邯郸国书信一封……”如玉道:“我听的直隶地方有个邯郸县,怎么又有个邯郸国?”张豹道:“此国即在佳梦关之外,驸马素常不甚留心。”如玉道:“你快说,后来怎么?”张豹道:“‘着邯郸国见字起兵。’又言:’朝中刻下无智谋之人,领兵的少不得还是驸马。这里头有妙用:若是邯郸人马强壮,驸马使与他里应外合,再做个开国元勋;若是邯郸人马衰弱,便督兵剿杀,功成后不怕国王不加倍敬重。’”如玉道:“此系乱臣贼子之言。你二主人就该立即着人拿下,启奏国王治罪才是。”张豹道:“二主人将他痛骂一顿。他见二主人恼了,便立刻改口,说是顽话。本日辞去了。”
如玉连连以手拍膝,向公主道:“少年娃子,通不经事!这样逆贼,岂可放他走的么?这样话,是他作顽的么?”又道:“你快说,如今怎么?”张豹道:“谁意料步舅爷仍回佳梦关,勾通地方亡命并素日心腹兵丁,写了驸马官衔名讳,用蜡丸封固,差人送至邯郸国。内言:若肯起兵,他约在本月初六日二鼓放火开关,以为内应。邯郸国见了驸马书字,差他那边大元帅铁里模糊领雄兵八万,初六日二鼓,果到佳梦关。步舅爷一边差人放火,一边率众砍开关门门锁,杀散守门军士,放邯郸国人马入来,杀尽关内文武等臣。刻下步舅爷与他那边做向导,现今攻打金钱镇,将军钱万选被铁里模糊鞭打死在阵前。金钱镇副将询问佳梦关逃来军民,备知详细,参奏到朝。昨日日落时分,将两位主人俱各绑拴入朝。小人就于那时驰驿跑四百来里,报与公主、驸马知道。目今两位主人吉凶未保,驸马须设法救援方好。”说罢大哭。
如玉将心打了两拳,倒在床上。公主放声大哭。好一晌,如玉扒起来道:“老恩主在日,我原也受尽荣华,今日该有此报,指顾必有人来锁拿我。罢了,罢了!”公主哭着说道:“我一生只有二子,岂肯平白的教人以反叛相加?我还要这性命何用!”说罢,向张豹道:“你吩咐外班,速刻预备车驾,我同驸马连夜入朝。”张豹如飞的去了。
没有半个时辰,见一内官报道:“府中家丁吴升来了。”话未毕,吴升跪倒在地下。如玉和公主俱急急问道:“你二位主人怎么样了?”吴升道:“小人是二位主人着驰驿来的。事体是平妥了。”如玉听了“平妥”二字,心上早放宽了一半,忙问道:“你快说,是怎么平妥的?”吴升便从步登高说起,到攻打金钱镇,与张豹所言皆同。如玉道:“你可见你两个主人绑拴入朝么?”
吴升道:“原是绑拴入朝的。小人大主人回来说道,国王怒的了不的,手拍几案,骂二位主人道:‘我久知你父子存心不端!可将通同反叛情节据实供出,寡人推念先王分上,或可开脱。’小的大主人哭道:’臣等参列国戚,父子受主上天高地厚之恩,业经两世。父为公侯、驸马,子为丞相、将军,满朝富贵,尽出臣门。臣等总至庸至愚,安肯与猪狗不食之人通同叛逆?即不为身家计,宁不为公主作地步耶?若谓不慎之于始,与逆贼结为亲戚,然此等意外事,臣等焉能预知?伏望主上查情!’国王听了这几句话,将头低下,到也没的说了。
“正有开脱之意,不意太常寺展其才奏道:‘此番佳梦关逃来军民传说,邯郸国起兵实是温某蜡丸书字勾来,又差步登高做内应。总缘主上收其荷花池一带地方钱粮,又复剪其羽翼,他父子恨入切骨,因此才做出这事。夫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祈我主速斩逆党,是夜即锁拿温某,以绝后患。迟则必生变乱。’国王听了,又复大怒起来,说道:‘可将温某弟兄二人拿赴大理寺,严刑究问。若果有通谋实情,寡人岂肯以国法循私?就是驸马温某,亦必斩绝示众!’
“亏得威将军白虎大声说道:’不可!不可!臣效力边疆三十馀年,在温驸马麾下听用一十六年,深知温驸马光明正大,忠心为国。步登高何人,驸马肯同他做此灭门之事?且各国所深惧者惟温驸马,因此数年来从无外患,主上何不思及?蜡丸书之说,原其情,必步登高假写驸马名讳,有十分之七;或敌国用反间计,使我国杀害智谋之臣,亦未可知。臣敢以百口保温某无异志。’艺文院副学士梅红亦奏道:‘将军白虎所奏,句句忠直。适才展其才所奏,臣深知其事。缘先王升遐后,展其才求为大理刑副使,驸马不肯依允,故他借此重大题目,报复私嫌。’话未完,文武班中有二十馀人,小人也记不清姓名,皆奏道:‘温驸马社稷重臣,即延誉弟兄亦忠良之士,臣等敢以身相保。’
“国王听了大怒道:’展其才以私求功名不遂,便出谗谮之言,几坏寡人心腹大臣。着拿送大理刑狱,待贼寇平妥,再行发落。方今善用兵者无如温驸马,欲败邯郸人马,非温驸马不可。’又有健勇将军赤心奏道:‘主上既知展其才以私仇陷害大臣,就该急行斩决,以为人臣不忠者戒。’国王道:’寡人正欲如此。若不斩展其才,亦难以对温驸马!’遂喝令武士拿下,立即斩决。”
如玉拍手大笑道:“此赤将军深于为我也!”公主道:“难为白将军于危迫之际首先保奏,令人深感!”如玉道:“后来怎么?”吴升道:“国王着内侍立即松放二位主人,俱着衣冠,速来议事。恐驸马道路迟延,先差赤、白二将军领人马保守金钱镇。只怕今日就有诏书来,大要还是驸马领兵。”如玉微笑了一笑,方将心放下。正是:
无事便相疑,有事仍要用。
不是君臣薄,皆因权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