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深山腰袅多峻路,高岑石畔来蛇妇。如玉被拘囚,血从鼻孔流。
神针飞入户,人如故。平寇用文华,与蛇差不差?
右调《菩萨蛮》
且说温如玉在琼崖洞得连城璧传与出纳气息功夫,城璧去后,便与二鬼修持,日食野菜药苗、桃李榛杏之类,从此便日夜泄泻起来,约六七个月方止。浑身上下瘦同削竹,却精神日觉强壮。三年后,又从新胖壮起来。起先胆气最小,从不敢独自出洞。四年后,于出纳气息之暇,便同二鬼闲游。每走百十里,不过两三个时辰即可往回,心上甚是得意。此后胆气一日大似一日,竟独自一个,于一二百里之外随意游览,领略那山水中趣味。
一日独自闲行,离洞约有七八十里,见一处山势极其高峻,奇花异草颇多,心里说道:“回洞时说与超尘、逐电,着他们到此采办,便是我无穷口福。”于是绕着山径,穿林拨草,摘取果食。走上北山岭头,见周围万山环抱,四面八方湾湾曲曲,通有缺口。心里又说道:“这些缺口必各有道路相通,一处定有一处的山形水势,景致不同。我闲时来此,将这些缺口都游遍,也是修行人散闷适情一乐。”正欲下岭,猛听的对面南山背后唧唧咕咕叫唤了几声,其音虽细,却高亮到绝顶。如玉笑道:“此声断非鸾凤,必系一异鸟也。听他这声音,到只怕有一两丈大小。”语未毕,又听的叫了几声,较前切近了许多。再看对山相离也不过七八十步,只是看他不见。四下一望,猛见各山缺口俱有大蟒蛇走来。有缸口粗细,长数丈者;有水桶粗细,长四五丈者;次后两三丈、一两丈,以及七八尺、三四尺,大小不等,真不知有几千百许,各扬头掀尾,急驰而来。吓的如玉惊魂千里,见有几株大桃树,枝叶颇繁,急急的扒了上去藏躲。在那树枝中四下偷看,见众蟒蛇青红白绿,千奇百怪,颜色不等,满山谷内大小石缝之中,都是此物行走。如玉心胆俱碎,自己鬼念道:“我若被那大蟒大蛇不拘那一条看见,决无生理。”喜得那些蟒蛇皆无分大小,俱向对面南山下直奔。又见极大者在前,中等者在后,再次者更在后,纷纷攘攘,堆积和几万条锦绳相似。
少刻,又听得叫了几声,其音较前更为切近。再看众蟒蛇无敢摇动者,皆静伏谷中。陡见对面山顶上走过一蟒头妇人来,身着白裙,头红似火,顶心有杏黄肉角一个,约长尺许,看不过一钱粗。又见那些蟒蛇扬起脑袋,乱点不已,若叩首之状。自己又叹息道:“我今日若得侥幸不死,生回洞中,真是见千古未见之奇货!”只见那蟒头妇人将众蟒蛇普行一看,又在四面山上山下一看,又叫了几声;叫罢,将如玉藏躲的树用手连指了几指。那些大小蟒蛇俱各回头,向北山看视。只这几指,把个如玉指的神魂若醉,双手握着树枝,在上面乱抖。又见那蟒头妇人将手向东西分摆,那些大小蟒蛇各纷纷摇动,让出一条路来。那蟒头妇人便如飞的从对山跑来,向树前直奔。如玉道:“我活不成了!”语未毕,那蟒头妇人已早到树下,用两手将树根抱住一摇,如玉便从树上吊下,被蟒头妇人用双手接住,抱在怀中,复回旧路,一边跑,一边看视如玉,连叫不已,大要是个喜欢不尽之意。如玉此时昏昏沉沉,也不知魂魄归于何地。少刻,觉得浑身如绳子捆了一般,又觉鼻孔中有条锥子乱刺,痛入心髓。猛然睁眼一看,见身在一大石堂内,那蟒头妇人已将身躯化一蛇,仍是红头、杏黄角、黑身子,遍身都是雪白碎点,约丈馀长,碗口粗细,从自己两臂缠绕到两腿,头在下,尾反在上,即用尾在鼻孔中乱刺,鲜血直流。他却将脑袋倒立起,张着大口,吃滴下的血。如玉看罢,将两眼紧闭听死。
正在极危迫之际,觉得眼皮外金光一闪,又听的“唧”的一声,自己的身子便起倒了几下。急睁眼看时,那蟒头妇人已长拖着身子,在石堂中分毫不动。身上若去了万斤重负,惟鼻孔中疼痛如前,仍是血流不止。忽见连城璧走来,将两个小丸子先急急的向鼻孔中一塞,次将一大些丸子填入口中。须臾,觉得两鼻孔疼痛立止,血亦不流;那丸子从喉中滚下,腹中雷鸣,大小便一齐直出。又见城璧将他提出石堂,立即起一阵烟云,已身在半虚空中飘荡,片刻落在琼崖洞前。
城璧扶他入洞,二鬼迎着问道:“怎么是这个形象?”如玉放声大哭,诉说今日游走情事。二鬼听了,俱各吐舌。又问城璧道:“二哥何以知我有此大难相救?”城璧道:“我那里晓的!今日巳时左近,大哥在后洞行坐功,猛然将我急急叫时,说道:‘不好了!温贤弟被一蟒头妇人拿去,在泰山烟谷洞石堂内,性命只在此刻。你可拿我戳目针,了绝此怪。’又与了我大小三丸药,吩咐用法,着我‘快去快去’。我一路催云,如掣电般急。及至我寻到石堂前,不意老弟已被他缠绕住,刺鼻血咀嚼。若再迟片刻,老弟休矣!塞入鼻中者,系止血定痛之丹;塞入口中者,系追毒气之丹。”如玉道:“我此刻觉得平复如旧,皆大哥、二哥天地厚恩。但我身上不洁净之至,等我去后洞更换底衣,再来谢。”说罢,也不用人扶,入后洞去。城璧向二鬼道:“着他经经也好,还少胡行乱跑些须。一点道术没有的人,他也要游游山水,且敢去人迹不到之地,岂不可笑!他今日所遇是一蛇王,每一行动,必有数千蛇蟒相随。凡他所过地界,寸草不生,土黑如墨。今已身子变成人形,头尚未能变过;再将头一变换,必大行作祸人间矣!”
须臾,如玉出来叩拜,并烦嘱谢于冰。城璧道:“贤弟此后宜以炼气为主,不可出洞闲游。你今日为蟒头妇人所困,皆因不会驾云故耳。我此刻即传你起落催停之法。”如玉大喜。城璧将驾云法传与,再三叮咛而去。
再说林润得于冰改抹文字,三场并未费半点思索,高高中了第十三名进士;殿试又在一甲第二名,做了榜眼。传胪之后,明世宗见他人才英发,帝心甚喜,将林润授为翰林院编修之职。求亲者知林润尚无妻室,京中大小诸官,俱烦朱文炜作合。文炜恐得罪下人,又推在林岱身上。本月文炜又生了儿子,心上甚是快乐,益信于冰之言有验。这话不表。
一日,明帝设朝。辰牌时分,接到浙江巡抚王忬的本章,言奸民汪直、徐海、陈东、麻叶四人,浮海投入日本国为谋主,教引倭寇夷目妙美,劫州掠县,残破数十处城郭,官军不能禁敌。告急文书屡咨兵部,三四月来总不回复,又不发兵救应。明帝看了大怒,问了兵部堂官道:“你们为何不行奏闻?”兵部堂官奏道:“小丑跳梁,地方自可平定。因事小,恐烦圣虑,因此未行奏闻。”明帝越发怒道:“现今贼势已炽,而尚言‘小丑’二字耶?”兵部堂官俱着交部议罪。殊不知皆是严嵩阻挠,总要说天下治平,像这些兵革水旱的话,他最厌见厌闻。严嵩此时怕兵部官分解辩论,急急奏道:“浙江既有倭患,巡抚王忬何不先行奏闻?军机大事,安可以文书咨部卸责!今倭寇深入内地,劫掠浙江,皆王忬疏防纵贼之所致也。”明帝道:“王忬身为巡抚,此等关系事件不行奏闻,其意何居?”随旨下:“王忬革职,浙江巡抚着布政司张经补授讨贼。那王忬为此事本奏四次,俱被严嵩说与赵文华搁起,真是无可辨的冤枉!”
严嵩又奏道:“张经才识,还恐办理不来。工部赵文华,文武兼全,名望素著,浙江人望他无异云霓。再胡宗宪虽平师尚诏无功,不过一时识见偶差,究系大有才能之人,祈圣上赦其前罪录用。两人指日定奏奇功。”明帝便下旨:“赵文华升授兵部尚书,督师征讨。”又想起朱文炜有权谋,加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,胡宗宪授右佥都御史,一同参赞军务,于河南、山东二省拣选人马,星赴浙江。其浙江水陆诸军,任凭文华调用。旨意一下,兵部即刻行文四省。
朱文炜得了此旨,向姜氏道:“赵文华、胡宗宪岂是可同事之人!此行看来凶多吉少。前哥哥寄字来,言家中房产地土俱赎回。不如你同嫂嫂速刻回家,这处房子就着林贤侄住,岂非两便。”姜氏道:“你的主见甚是。但愿你早早成功,慰我们悬计。”文炜即着人将林润请入,说明意见。林润道:“叔父既执意如此,小侄不敢强留,自应遵谕办理。但赵文华倚仗严嵩之势,出去必不安静,弄起大是非来,干连不便,叔父还要着实留意。”正言间,家人报道:“赵大人来拜。”文炜遂着大开中门等候。
少刻,喝道声近,一顶大轿入来。赵文华头戴乌纱,身穿大红仙鹤补袍,腰系玉带,跟着黑压压许多人。文炜接出去,文华一见,大笑道:“朱老先生,你我着实疏阔的狠!今日奉有圣旨,一同公干,我看你又如何疏阔我!”文炜道:“大人职司部务,乃天子之喉舌。晚生名位悬绝,不敢时相亲近。”文华拉着文炜的手儿,又大笑道:“这话该罚你才是!御史乃国家清要之职,与我有何名位悬绝处?是你嫌厌我辈老而且拙,不肯轻易指授。”说罢,又大笑起来。
两人同入大厅,行礼坐下。文华道:“老先生今日荣膺恩宠,领袖谏垣,又命主持军务,圣恩可谓极隆。一则拜贺,二则请候起身吉期。”文炜道:“晚生正欲凫趋阶下,用伸贺悃,不意反邀大人先施,殊深惶恐之至。至于起身吉日,容晚生到大人处听候钧谕。”文华道:“倭寇跳梁,王巡抚隐匿不奏,致令攻城夺郡,遗害群黎。弟又闻得一秘信,温州、崇明、镇海、象山、奉化、兴昌、慈溪、馀姚等地俱被蹂躏,杭州省城此时想已不保。老先生平师尚诏时,出无数奇谋,这几个倭寇,自然心中已有定算。倘蒙不弃,可将机密好话儿先告诉我,庶可大家商同办理。”说罢,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。文炜道:“用兵之道,必须目睹贼人强弱情形,临期制胜,安可预为悬拟!即平师尚诏时,晚生亦不过谈兵偶中,究之心无打算。到要请大人奇策,指示后辈。”
文华掀着胡子大笑道:“我来请教于你,你到问起我来了。依我的主见,圣上灭寇心急,你我断不可在京中久延,今晚急收拾行李,明午便行起身。我已嘱兵部连夜行文山东、河南二省,着两处各拣选劲卒一万,先在王家营屯扎等候。我们出了京门,不妨慢慢缓行。走到王家营,再行文江南文武,着他们拣选水师。少了不中用,须将数万汇齐在洋子江岸旁等候。我们再缓缓由水路去,到那时另看风色。”朱文炜道:“浙省百姓日受倒悬之苦,如此耽延,圣上见罪若何?”文华道:“倭寇之祸,起于该地方文武不早防闲。目今休说失了数处州郡,便将浙江全失,圣上也怪不到我们身上。若说用兵迟延,我们都推在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各文武身上。只说他们视同膜外,不早应付人马,兼之船只、甲胄诸项不备,你我同胡大人三个书生,如何杀的数万亡命哩!”文炜道:“倘若倭贼残破浙江,趁势长驱江南,岂非我们养疥成疮之过?”文华大笑道:“你好过虑呀!浙江全省地方,水陆现有多少人马,巡抚镇副等官安肯一矢不发,一刀不折,便容容易易放他到江南来?等他到江南时,我们大兵已全积在洋子江边。以数十万养精畜锐之劲卒,破那些日夜力战之疲贼,与催枯拉朽何殊!此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之道也。”说罢,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。
文炜道:“大人高见与晚生不同,统俟到江南再行计议。”文华听了,低下头,用手拈着胡子,自己鬼念道:“不同!不同!”又复抬头将文炜一看,笑道:“先生适才说到江南再行计议,也罢,我别过罢。”即便起身。文炜送到轿前,文华举着手儿说道:“请回,请回,容日领教!”随即喝着道子去了。
文炜回到书房,正要告知林润适才问答的话,林润道:“赵大人所言,小侄在屏后俱听过了。他如此居心,以朝廷家事为儿戏,只怕将来要遗累叔父。”文炜蹙着眉头道:“我本一介青巾,承圣恩高厚,冷老伯栽培,得至今日,惟有尽忠竭力,报效国家。我既职司参赞,我亦可以分领人马,率众杀贼。至于胜败,仗圣上洪福罢了。”林润道:“依小侄主见,到江南省看他二人举动。若所行合道,与他共奏肤功;若事务掣肘,便当先行参奏,亦不肯与伊等分受老师费饷、失陷城郭之罪。”文炜道:“凡参奏权奸,求其济事。文华与严嵩乃异姓父子,圣上又惟严嵩之言是听,年来文武大员被其残害杀伤者不知多少!量我一个佥都御史,弹劾他到那里?我此刻到赵大人、胡大人处走走。”随即吩咐写了个晚生帖与文华;一个门生帖与胡宗宪,是为他曾做河南军门,在营中献策得官故也。
原来宗宪白罢职后便欲回乡,严嵩许下他遇便保奏,因此他住在京师。文炜先到文华府第,见车马纷纷,拜贺的真不知有多少。帖子投入,门上回复去严府未回。又到胡宗宪门上,拜喜的也是甚多,大要多不相会。帖子投入,胡宗宪看了,冷笑道:“这小畜生,又与我称呼起门生来了!当年在圣驾前,几乎被他害死。既认我做老师,这几年为何不早来见我?”本意不见,又想了想:“他如今的爵位与我一般,况同要平倭寇,少不得要会面的。”书呆子心性,最爱这“门生”二字,随吩咐家人,开中门相请。
文炜既与他门生帖子,便不好走他的中门,从转身傍边入来,直到二门前,方见宗宪缓步从厅内出来迎接。文炜请宗宪上坐叩拜,宗宪不肯,斜着身子以半礼相还。礼毕,文炜要依师生坐次,宗宪心上甚喜,定以宾主礼。相让了一会,他却自将椅儿放在上一步,仍是师生的坐法。
文讳道:“自从归德拜违,只拟老师大人文旌旋里,以故许久未曾叩谒。昨因圣上命下,始知养静都中。疏阔之罪,仰祈鉴宥。”宗宪道:“老夫自遭逐弃,便欲星夜驰里,视尘世富贵无异浮萍。无奈舍亲严太师百法款留,坚不可却,老夫又恐重违其意,只得鼠伏都门。又兼时抱啾疾,应酬尽废,年来不但同寅,即至好交情,亦未尝顾盼老夫。孟浩然诗云:‘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’正老夫之谓也。”文炜道:“八荒九极,伫望甘霖久矣。将来纶扉重地,严太师外,舍老师其谁属?今果枫宸特眷,加意老臣,指顾殄歼倭寇,门生得日亲几杖,钦聆教言,荣幸奚似!”宗宪道:“老寅长,‘门生’二字,无乃过谦!”文炜道:“归德之役,端赖老师培植。是牛溲马渤,当年既备笼中;而土簋陶匏,宁敢忘今日宰匠耶?”宗宪道:“昔时殿最奏功,皆邦辅曹公之力,老夫何与焉!师生称呼,老夫断不敢当。”文炜道:“天下委土固多,而高山正自不少。曹大人吹嘘于后,实老师齿芬于前之力也。安见曹大人可为老师,而大人不可为老师乎?”宗宪听了,心上快活起来,不禁摇着头,闭着目,仰面大笑道:“苟以是心至,斯受之而已矣。”文炜作揖起谢,宗宪还了半个揖,依就坐下。
宗宪道:“贤契固执若此,老夫亦无可如何。”文炜道:“适承赵大人指顾,言在明午起身。未知老师酌在何时?”宗宪道:“今日之事,君事也。他既拟在明午,即明午起身可耳。”文炜道:“闻倭寇声势甚大,愿闻老师御敌之策。”宗宪道:“‘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’又何必计其声势为哉?”文炜心里说道:“许多年不见他,不意比先越发迂腐了。”随即打一恭告别。宗宪止送在台阶下,就不送了。
文炜回家,只得略为酬应,连夜收拾行李,派了随从的人役。次日早又到赵文华家,却好胡宗宪亦在。文华留吃了早饭,一同到严府请示下。严嵩说了几句审时度势用兵的常套话儿。一同出来,议定本日午时出京。
文炜回家,嘱托林润择日打发家眷回河南,随与宗宪先行。赵文华第二次走,约在山东泰安州会齐。早有兵部火牌传知各路,伺候夫马。到了泰安,阖城文武都来请候,支应两人一切。等了八九天,还不见赵文华到来。
不想文华回拜了贺客各官,严世蕃又通知九卿与他送行,酒筵且摆至芦沟桥。凡所过地方,文武官俱出城迎接二十里;次日起身,还要送出郊界外。公馆定须县灯结彩,陈设古玩。他住的房,用白绫作顶棚,缎子裱墙壁。跟随的人,也要间间房内铺设整齐;就是马棚,亦须粉饰干净。内外院都用锦纹五色毡毯铺地。他每住一宿,连跟随的人,大约得十一二处公馆方足用。上下酒席,诸品珍物,无不精洁。每食须二十馀桌,还要嫌长道短,打碗摔盘,也有翻了桌子的时候。少不如意,家丁们便将地方官辱骂,参革发遣的话,个个口中练的透熟,比几十只老虎还凶。至于驿站,更难支应。不是嫌马匹老瘦,就是嫌数目不足,殴打衙役,锁拿长随;再不然,回了赵文华,就不走了。地方官两三天家支应,耗费不可计数,虽说出在地方官,究之无一不出在百姓。有那灵动知窍的官儿,孝敬赵文华若干,与跟随的人若干,按地方大小馈送,争多较少,讲论的和做买卖一般。银钱使用到了,你便与他主仆豆腐白菜吃,他还说清淡的有味;文华还要传入去,赐坐吃茶,许保举他的话。各地方官知他这风声,谁不乐得省事?就是极平常的州县,也须拿些送他。他又不走正路,只拣有州县处绕着路儿走。二三十里亦住,五六十里也住,由京至山东泰安,不过十数天路,他到走了三十四五天。人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,谁敢道个不字!及至到了泰安,朱文炜问他来迟之故,他便直言是“王公大臣与我送行,情面上却不过,因此来迟”。文炜将河南、山东领兵各将官投递的职名禀帖,并两处巡抚起兵的文移、军门的知会着他看视,他见两省军兵已等候了数天,日日坐耗无限粮草,只得择吉日起身。到了王家营,又装做起病来,也不过黄河,也不行文通知浙江两省,连胡、朱二人面也不见了。浙江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,他又以河东两省人马未齐咨复。文炜看的大不成事,常到文华处听候,催他进兵。文华被催不过,方行文江南文武,要于各路调集水师八万、大小战船三千只,在镇江府停泊,听候征进。江南大小文武那一个敢违他意旨,只得连夜修造战船,并调集各路人马。幸喜文书上没有限定日月,尚得从容办理。
又过了月馀,通省水师俱到镇江聚齐,文武官员在府城等候,各差官到王家营迎请钦差验兵。文华方发了火牌,示谕起程日期。又饬知淮安府,备极大船一千只,由淮河进发。到了扬州,彼时扬州盐院是鄢懋卿,与文华同是严嵩门下。懋卿将三个钦差请入城中,日日调集梨园子弟看戏。文炜恐军民议论,亲自催促文华动身。文华因各商与他凑送金银未齐,着文炜同宗宪领河东人马先行,约在三日后即到镇江。文炜无奈,只得率众先行。督抚等官俱问文华不来的原故,文炜只得说他患病在扬州。究之各官早知他在盐商衙门顽闹,又知鄢懋卿派领各商摊凑金银相送,不过背间叹息而已。
又等了数天,文华方才到来。看见兵说兵不好,看见船说船不好,把失误军机、参革斩首的话在嘴里直流,着江南文武各官另与他拣选兵将,更改战船。那些大小文武官员也都知道他的意思,或按营头,或按地方,暗将金银馈送。方才将兵将船只闹罢,他又要水陆分兵,着江南文武与他调战马五千匹,限半个月汇齐。那些督抚提镇又知他心上的毛病,总办来,他不是嫌老,就是嫌瘦,于是各派属员,每马一匹,捐银若干,各按州县所管庄村堡镇,着百姓按户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,星夜解送军营;又暗中与文华馈献。
此时浙江虽遭倭寇涂炭,还是一处有一处没有。自赵文华到江南,通省百姓没有一家不受其害。究竟所得不过十分之四,那六分被承办官以及书吏衙役、地方乡堡人等分肥。他要了这几个钱不打紧,被衙门中书役人等逼得穷百姓卖儿女、弃房产,刎颈跳河、服毒自缢身死者,不知几千百人。那一个不欲生食其肉,咒骂又何足道耶!
朱文炜见风声甚是不妥,打算着据实参奏。严嵩在内,这参本断断到不了朝廷眼中,只有个设法劝止他为妥。于是亲见文华,说道:“浙江屡次报警,近又失绍兴等地,与杭州只一江之隔。倘省城不保,非仅张经一人之罪也。且外边谣言都说我们刻索官民,鲸吞船马银两,老师糜费,流害江南。况自出京以来,两月有馀,尚未抵浙江边境;拥兵数万,行旅为之不通。倘朝廷查知,大人自有回天之力,晚生辈职司军务,实经当不起。祈大人速行起兵,上慰宸衷,下救灾黎,真万代公侯之事也。”赵文华听了,佯为吃惊道:“我们品端行洁,不意外边竟作此等议论,深令人可怒可恨!”说罢,两只眼看着文炜,大笑道:“先生请放开怀抱,你我谁非忧国忧民之人?两日后,弟定有谋画请教。”
文炜辞了出来,到胡宗宪处,将适才向赵文华的话详细说了一遍。宗宪大惊道:“贤契差矣!这话得罪他之至,这还得我替你挽回。赵大人他有金山般依靠,我辈当此时,只合饮醇酒,谈诗赋,任他所为,怎么将外边议论话都说了!”说罢,闭住眼,只是摇头。文炜道:“门生着赵大人见罪,总死犹生;若将来着圣上见罪,虽生犹死也。”于是辞出回寓。
且说赵文华听了文炜这几句话,心中大怒,又想着:“胡宗宪当日也是朱文炜在圣驾前参奏坏的。若不早些下手,被他参奏在前,虽说是有严太师庇护,未免又费唇舌。”思索了半晌,便将伺候人退去,提笔写道:
兵部尚书赵文华、右佥都御史胡宗宪一本,为参奏事:前浙江抚臣王忬,纵寇养奸,废弛军政,致令倭贼攻陷浙省府县等,始行奏报。蒙圣恩高厚,免死革职,命臣总督军马,协同佥都御史臣朱文炜、胡宗宪殄灭丑类。臣奉命之日,夙夜冰竞,惟恐有负重寄。于五月日星驰王家营地界,守候一月馀,河东两省人马陆续方至。臣知倭贼势重,非一旅之师所能尽歼,屡行文江南文武,调集水军,分两路进剿,臣在镇江暂行守候。又念浙民日受屠毒,若俟前军齐集,恐倭贼为患益深。因思朱文炜平师尚诏时颇著谋猷,令其先统河东两省人马,与浙抚张经会同御寇。臣所调江南水军一到,即行策应。奈文炜恃平师尚诏微功,不屑听臣指使,臣胡宗宪亦屡促不行,羁延二十馀日,使抚臣张经全师败没。又将绍兴一带地方为贼抢劫,杀害官民无算。目今贼去杭州止一江之隔,倘杭州一失,而苏常二州势必震动。是张经丧师辱国之由,皆文炜不遵约束所致也。军机重务,安可用此桀骜不驯之员!理合题参请旨,速行正法,为文武各员怠忽者戒。仰祈圣上乾断施行。谨奏。
赵文华写毕,差人将胡宗宪请来,向袖内取出参文炜弹章,递与宗宪看。宗宪看罢,惊问道:“大人为何有此举动,且列贱名?”文华冷笑道:“朱文炜这厮,少年不达时务,一味家多管闲事。方今倭寇正炽,弟意浙抚张经必不敢坐视,自日夜遣兵争斗,为保守各府县计。就如两虎相搏,势必有死有伤,待其伤而击之,则权自我操矣。无如文炜这蠢才不识玄机,刻刻以急救浙江聒噪人耳。诚恐他胡乱渎奏起来,我辈反落他后。当日大人被他几句话将一个军门轻轻丢去,即明验也。今请大人来一商。你我同在严太师门下,自无不气味相投。弟将尊讳已开列在本内,未知大人肯俯存否?”宗宪道:“承大人不弃,深感厚爱。只是这文炜是小弟门生,请将本内‘正法’二字,改为‘严处’何如?”文华大笑道:“胡大人真是长者!仕途中是一点忠厚用不得。只想他当年奏师尚诏话,那时师生情面何在?”宗宪道:“宁教天下人负我罢了。”文华又大笑道:“大人书气过深,弟到不好故违,坏你重师生而轻仇怨之意。就将‘正法’二字改为‘革职’罢,只是太便宜他了。”宗宪即忙起身叩谢。文华道:“机不可泄,大人务谨密。”宗宪道:“谨遵台命。”又问明起本日期,文华道:“定于明早拜发。”宗宪告别。正是:
大难临头非偶然,此逢蟒妇彼逢奸。
贼臣妖物皆同类,毒害杀人总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