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的黑暗,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严嵩父子贪赃枉法的行径,还通过大家公子温如玉和妓女金钟儿,周琏和齐惠娘的故事,揭露其芒淫无耻的生活和卑污的社会风俗。整部小说语言生动流畅,表现手法,绘人状物无不精妙,是清代长篇小说中较有影响的作品,郑振铎先生把《绿野仙踪》和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。但因其“为鬼神、诲淫”之作,屡遭查禁,原本现中国大陆仅存一套。
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丰双失意 遇美妓罄囊两交欢

词曰:

我如今誓不抽丰矣,且回家拆卖祖居。一年贫苦一吁嗟,无暇计谁谤谁誉。

途中幸会多情女,顾不得母孝何如,聊且花间宿。乐得香盈韩袖,果满潘车。

右调《入花丛》

话说温如玉自葬了他母亲后,谢了几天孝,诸事完毕,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。素日相好的朋友,知他一无所有,也不勾引他了;即或有几个闲坐的,见他愁眉不展,也就不好来了。背间有笑骂他憨痴的,有怜惜他穷苦的,也有说他疏财仗义的,还有受过他银钱、衣服、饮食恩惠,反比旁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。如玉听在耳内,到也都付之行云流水。只是家间穷困之至,虽减去了若干人口,上下还有二十多口吃饭。天天鬼鬼混混,当卖些桌椅,过了一年有馀。凡事总与苗三秃相商,二人到成了个患难厚友。先时还指望拿住尤奎,后亲自到州堂上禀了几次,知州到也与他认真比责差役,总是渺无踪影,他把这拿尤奎的念头也歇了。无如倒运的人,这不好的事情层层皆来。他母刚才亡过年馀,他妻洪氏又得吐血之症,不上三个月有馀,也病故了,连棺木都措办艰难。到亏这苗三秃还有点打算,凡买过如玉产业的人,他便去说合,陆续又找来价有一百多两。苗秃子也于中也使用了些,才将洪氏葬在祖茔。如玉虽说是穷了,一则是旧家子弟,二则又在少年,还有许多大家小户要与他结亲。孰意他不自度量,还想要娶个天字号第一佳人,将说亲者概行谢绝,日日东查西访的寻问。及至采访的某家女儿才色双绝,他到愿意,人家又不与他,因此把婚姻也误下了。

一日,到泰安向他旧伙计等要长支欠银,住了三四天,讨下三两多银子、一千多钱,将一张三十两欠约让那伙计抽去,算了个一分不该。正还要寻别的欠长支伙计,听的本州知州接济东道,问了问,说姓杜名珊,是四川茂州人,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。他父亲虽早逝,每听他母亲黎氏说,有个长安县知县,叫做杜珊,做他父亲属员,亏空下一万多两,布政司定要参揭。他父亲爱他才能,一力主持,暗嘱同寅各官捐助,完结亏项;又保举他,后升了平阳府知府。临行,与他父亲又认了门生。今日听的名姓、籍贯相合,就动了个打抽丰的念头,急忙回家,与苗三秃相商。

苗秃道:“你有这个好门路儿,闲尝从不和我说。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,又是尊府门生,你如今到这步田地,开一开口,至少也不愁他帮你帮五几百银子,就是一千、八百也未敢定。”如玉道:“我平时那里想的起!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,做梦也梦不着他。我今与你相商,趁他到咱这里,我凑办几分厚礼与他送去,再拿个手本,向他门上细说原委,或者有点想望,也未可知。”苗秃道:“你这想算都是下乘主见!他衙门住扎在省里,离我们泰安不过两天多路,何难亲去走遭?你若在此地见他,他又是个客官,语言间就有许多可推调处;总是帮点,也不能多。依我主见,你侯他公出回衙之后,写自己一个名姓手本,再另外哀哀怜怜写一照拂手本。内中帮他完亏空、保举的话一字不可露出,只写先人某人在陕西同寅,如今你穷困之至,求他念在先人分上垂怜。至于与他凑办厚礼的话,徒费钱而且坏事,世上那有极贫的寒士拿得出厚礼来?到只怕你年幼,记太夫人所说的话未必记得确实,冒冒失失的认起亲来,反为不美。”如玉道:“这宗记的真切。我固穷极,宁死不做伤脸事。你方才的话甚有机变,咱侯他回去后,就雇一辆车儿,我还要烦你和我去去。”苗秃道:“我就与你同去。总算上你与他没世谊,这游棍假名撞骗也干连不到我身上。”两人计议已妥。待了几天,济东道回去。二人雇车同张华到省城旅店安下,时常打听杜大老爷闲忙,方才将手本投入号房。

门上人拿入去,杜珊看了手本,立即开门请会。如玉从角门入去,杜珊接到书房,行礼坐下。叙说起他父亲,杜珊甚是感念。又说到自己困苦,杜珊又甚是怜悯。本日就留便饭,说道:“月前天雨连霪,官署内无一间房子不漏,刻下才工匠补修,实无地方留世兄住。且暂请回贵寓安歇,弟自有一番措处。”

如玉辞了出来,苗秃子在辕门外探头侧耳的等候。见如玉喜面欢眉而来,苗秃心知捉把,便问杜大老爷如何吩咐,如何款待。如玉说了一遍,苗秃道:“就竟是你这些大人家!我若有你这等门路,也不知发迹到什么地方了。”二人回到店中,喜喜欢欢说了半夜,总都是杜珊的话。

次日,社珊回拜,将如玉的名讳手本璧回,还了个同年世弟的帖。如玉着张华跪止,杜珊定要拜会,叙谈了好半晌闲话,方才出店别去。吓得一店客人都议论羡慕不已,慌的店东以及小伙计等不住的问茶问水。苗秃子得意到极处,只是在光光的头上乱挠。午后又差人送来白米一斗,白面一斗,火腿、南酒、鸡鸭等物。如玉到也罢了,苗秃子是个小户人家、白花秀才,一生没见过个交往官府的,看见火腿、南酒等物,不住的吐舌;和如玉说到高兴处,便坐不住,笑得打跳。怕道台请如玉说话,连店门也是不敢教出去,他二人在店中吃酒、说笑话儿、唱小曲儿,和中了状元的一般快乐。

到第四日,杜珊下帖请如玉赴席,如玉又去。席间,杜珊细说本道一缺出多入少,又值公私交困之际,不能破格相帮。临别,着家人托出十二两程仪。如玉大失所望,辞之至再,怎奈杜珊推让不已。如玉自觉的不收恐得罪于他,收下甚是羞气,没奈何,只得收领拜谢。

原来这杜珊初任知县,性最豪侠,不以银钱介意,因此本族以及亲戚,经年家往来不绝,食用为亦极奢侈,凡赠送人,必使其心喜回家,只几年就弄下一万多亏空。藩司要揭参他,幸的如玉父亲保全。屡次寄字亲友本族,告助亏空,无一个肯助他一分一两,他才知道银钱去了是最难回来的。自此后,凡任凭是家支近叶以及至亲契友,想要用他一文钱,吃他一口水,比登天还难。由知县做至道官,虽三二斤肉也要斟酌食用,前后行为无异出于两人。此番是深感如玉父亲厚德,方肯送这十二两银子。在如玉看的菲薄不堪,在他心上还觉是没有的大帮助。除了温如玉,再没第二人能叨此厚贶。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,都是希有的事。

如玉垂头丧气的出了衙门,见苗秃子在外面大张着嘴眺望。看见了如玉,忙跑向前,笑问道:“今日又有什么好话儿?”如玉道:“言不的,真令人羞死气死!”苗秃着慌道:“哈呀!你这气色也不好。想是你言语间得罪下他了么?”如玉道:“我有什么得罪他处?”将送了的银两,一边走一边说。苗秃子道:“你少装饰,我不信!”如玉道:“我又不怕你抢了我的,何苦诳你?”于是将原银两从袖中取出,向苗三秃眼前一伸,道:“看是十二两不是?”苗秃见上面有“薄仪”二字,将脚一顿,咬着牙关骂道:“好肏娘贼!不但将你坑坏,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飞滚热心肠,被二十四块寒水冷透!”说毕,又蹙眉揉手,连连点头道:“罢了,罢了,我才知道罢了!”

二人回到店中,一头一个倒在炕上睡觉。张华见此等光景,也不敢问。如玉反来覆去,那里睡的着!到二更时分,苗秃问道:“你可睡着了没有?”如玉道:“真令人气死,还那里睡的着!”苗秃道:“你明日再去禀谢禀见,求他一封书字,嘱托泰安州诸事照看你。他若与了这封书字,常去说些情分,在那里也还弄几个钱使。一个本官的大上宪,又与巡抚朝夕相见,泰安州敢说不在你身上容情?”如玉道:“我就乞食去,也再不见这没良心的吝惜匹夫!”

苗秃道:“我还有一策,存心已久,只是不好说出。今见你如此奔波,徒苦无益,只得说了罢,休怪直言。天下事贵于自立主见。自己若贫无措兑,虽神仙也是没法;自己若有可裁处,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讨。尊府的住宅,前庭后院,何止七八层,只用将房子出卖,还不愁一二千两银子到手。”如玉道:“我也早想及于此。首则先人故居,不忍割弃;次则没人承手买他。”苗秃道:“讲到一买字,不但长泰庄,就是泰安州也没人买,谁肯拿上钱到那里住去?若估计木石砖瓦拆买,还可成受。你若为是先人故物,自己羞居卖房之名,你须知那房子止可遮风避雨,不能充饥御寒。常言道的好:‘有了置,没了弃。’你日后发了大财,或做了大官,怕修盖不起那样十处房子么?此事你若听了我,我回到本乡,就与你办理。当男子汉的,何必怕人笑话?世上卖祖居住宅的人家也不止你一个。救穷是第一要务,没的吃穿,难过难受,这是老根子话。我再替你打算:卖了房子,后日也不在长泰庄居住,只用二百银子,在泰安城里买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儿,过起安闲日月来。你又不欠人的债负,有什么不快活处?将所有房价,或买田地讨租,或放人家铺中吃些利钱。世上赤手空拳的起家,还不知有多少,何苦着本村人日逐指指点点的笑议!你想,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

这几句话,说的如玉高兴起来,一蹶劣扒起,将桌子一拍,道:“秃小厮,快起来!你的话句句皆是。我的老念也决了,省的在这里受此等闷气!不如连夜回家,好办正事。”苗秃子也扒起来道:“城门已关,天明起身罢了。现放着老杜送的南酒等类,我活三十多岁,止吃过一次,鸭子还在尊府叨惠过二三次。你可叫起张华来,叫他将那两只鸭子与咱白煮上。我饱饱的吃一顿,也好与你回去办事。”如玉道:“半夜三更,怎的做法?到回家时,你将鸡鸭俱拿的去就是了。”苗三秃道:“不了,咱那火腿变蛋压酒罢。”如玉便喊叫张华收拾食物。张华见他二人又眉欢眼笑,不是头前苦态,也测度不出他们的原故。

直吃到天明,如玉着算还店钱,又将道署送的礼物俱装在车内,一同起身离省城。走五十里有馀,到一地方,名为试马坡,世世传说韩信做三齐王时,在这地方试过马。刚走到堡前,也是天缘凑合,从里面走出个人来, 但见:

头戴四楞巾,却像从钱眼中钻出;身穿青绢氅,好似向煤窟内滚来。满面憨疤,数不尽三环套日;一唇乱草,那怕他百手抽丝。逢钱即写借帖,天下无不可用之钱;遇饭便充陪客,世上那有难吃之饭。任你极口唾骂,只说是知己关切使然;随人无端殴踢,反道是至交好胜乃尔。真是烧不焦、煮不烂的粗皮,砍不开、扯不破的厚脸。

这个人姓萧名天佑,字有方,也是一个府学秀才。最于弄钱上明白,只是不顾他那黑疤脸面,处人世故,到像个犯而不较的人。只因他外面不与人记论,每每的在暗中谋害人,这一村的老少男女,没一个不怕他。亦且钻头觅缝,最好管人家闲事。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,他也要早去说合,吃过午饭才走。若是大些儿事体,越发要索谢。你若不谢他,他就要借别事,暗中教唆人是非,三次两次还不肯放过,是个心上可恶不过的人。银钱、衣物,送他就收,总是要估计事情大小,必至谢而后已。又好帮嫖诱赌,设法渔利。吃乐户人的钱,尤为第一。因此人送他外号叫象皮龟,又叫萧麻子,为他脸上疤多故也。

这日正从堡中出来,看见苗三秃子在车内,大笑道:“秃兄弟从何处来?”苗秃子见是萧天佑,急忙跳下车来,也大笑道:“你是几时搬到这里来?”萧麻子道:“已经二年多了。”如玉见他二人说话,也只得下车来。萧麻子指着如玉问道:“此位是谁?”苗三道:“这是泰安州温公子。当年做陕西总督,即他令尊也。”萧麻子深深的打了一躬:“久仰,久仰!”又将两手高举,道:“请,请在寒舍献茶。”如玉还礼道:“弟辈今日要赶宿头,容日再领教罢。”苗秃子也道:“我们都有事,得暇时再与你叙阔。”萧麻子道:“温大爷与我初会,我实不敢高扳。你与我是总角朋友,怎么是这样外道我?我实对你说了罢:我家茅庵草舍,也不敢居停贵客。敝村从去年二月搬来一家乐户,姓郑,叫做郑三。这个忘八最是知好歹。他有个侄女,唤做玉磐儿;一个亲生的女儿,叫金钟儿。这玉磐儿不过是温柔典雅,还是世界上有的人物;惟有这金钟儿,才一十八岁,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、月中丹桂,只怕西施、杨妃还须让的几分。若说他聪明,神卜管辂还须占算,他都是未卜先知。你这里只用打个哈欠,他那里就送过枕头来了。我活了四十多岁,才止见了这样个伶俐俊俏、追魂夺命、爱杀人的一位小堂客。你陪公子去随喜随喜,也是春风一度。”如玉道:“承老兄盛情,只是弟母孝未满,不敢做非礼的事。”苗秃笑问如玉:“你也不必太圣贤了。既然有他两个姊妹在这里,我们就暂时坐坐何妨。”萧麻子笑道:“你这秃奴才,又说起‘其诸异乎人’的话来了。”如玉推却不过,只得同去走走。

到堡西头,才是郑三的住处。瞧了瞧,都是砖包到顶新盖瓦房,坐西朝东的门楼。三人揖让入去。郑三迎接出来,到如玉、苗三前请安,又问明姓氏、地方,让到北厅上坐。如玉到了厅内,见东西各有耳房,厅中间放着八把学士椅,正面一张大黑漆方桌,桌中间摆着一个大驼骨寿星。东边有二尺多高一大蓝瓶,瓶内鹅毛掸子一把,响竹一付;西边放着一个青花白地细磁吃盘,盘内放着些泥桃泥果之类。上面挂一面牌,用五色纸镶着边,中间写着四个大红字,是“蓝桥仙境”。牌下挂着百子图画一轴,西边又贴对联一副,上写道:

室贮金钗十二,门迎朱履三千。

三人坐定,只听得屏后有笑语之声,转身看时,走出一个妇人来。身穿玄青纱氅,内衬细葛布大衫、鱼白裙儿;五短身材,紫红面皮,五官儿到也端正,只是嘴唇太厚些;到缠了一双小脚,京红高底缎鞋上绣小叶儿金莲花。走来笑着说道:“与二位爷磕头。”说着,将身子往下湾了湾。慌的苗秃子连忙扶住,道:“快请坐,劳碌着了到了不的。”妇人坐在萧麻子肩下,问了如玉并苗秃的姓氏。如玉道:“你的大号就是金钟儿么?”妇人道:“那是妹子,我叫玉磐。”萧麻子道:“怎么不见他出来?”玉磐儿道:“他今日身子有些不快,此时还没有起。再待一会,管情收拾了出来。”萧麻子道:“此时还没有起,必定是昨晚着人家棒伤了。”玉磐儿笑道:“瞎说!这几天鬼也没来一个。”萧麻子道:“你休谎我,我是秦镜高悬,无微不照。”苗秃子道:“这是你的家务事,你心上自然明白。”萧麻子道:“你若欣爱这条路儿,你就入了行罢,他家里正没个打杂人。”

正说着,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儿托出一盘茶来。玉磐儿先送如玉,次送苗秃,自己取了一盏,坐在下边。萧麻子道:“你小奴才,到我跟前就不送了。我也没有别的法儿,我只用寻一个发大来迟的一付好春药,再吃上二三钱人参,将你三婶子按倒,那就是我出气的时候了。”玉磐儿却待回言,苗秃道:“玉姐不必和他较论,都交在我身上。他按倒你三婶子,我就搂住他姑娘。咱们是冤各有头,债各有头。”萧麻子笑骂道:“这秃小厮,真是狗屄里拉出来的话。”

四人正在说笑中间,觉的一阵香风吹入鼻孔中来。少刻,见屏风后又出来一个佳人,年纪不过十八九上下;身穿朱青亮纱氅儿,内套件鱼白大衫,血牙色纱裙子,火焰红镶边;头上挽着个盘蛇发髻,中间贯一条白玉石簪子,鬓边插一朵鲜红大石榴花;周周正正一对过桥小小金莲,穿一双青锻高底鞋儿,上扎挑尖葱白小菊花儿;长条身材,粉白面皮,脸上米珠大几颗白疤,骨格甚是俊俏,眉稍眼底大有风情,看来是个风流无双、聪明第一的佳人。入的门来,将如玉和苗秃上下一看,于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,说道:“你老好,我不磕头罢。”如玉连忙站起来道:“请坐罢。”苗秃接口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然后又向苗秃虚让了一句,袅袅娜娜的坐在玉磐儿肩下。萧麻子将如玉的世家说了一遍,金钟儿听了,满面都是笑容。只因如玉少年清俊,举动风流,又是大家公子,心上甚是动情,眼中就暗用出许多的套索擒拿。

如玉是个久走嫖赌行的人,差不多的妇女最难上他的眼,不意被这金钟儿语言眉目就混住了,从午间坐到日色大西还不动身。急得张华和车夫走出走入,在如玉面前站了几次,又不敢催促,与苗秃子不住的递眼色。苗秃又是个随缘度日的人,他且乐的快活了一刻是一刻,那里肯言一“走”字!

萧麻推故解手,走出来向郑三道:“温公子这个雏儿,也还看得去。银钱虽多的没有,他家中的东西物件还多。日色已晚,你与他随便收拾几样菜儿,我替你留他。将来若是杀不出血来,我打发他走路,也缠绞不住你。”郑三道:“我见他穿着孝服,万一留不住,岂不白费酒饭?”萧麻子用扇股在郑三头上打了一下,道:“你这老忘八,真是一毛不拔!就算上留不住,与你两个孩子吃吃,他们也好有心肠与你弄钱。”苗秃子在背后插嘴道:“就与你吃些儿也好。”三人都笑了。萧麻子道:“你这秃小厮,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走来。”又问道:“他身上有现成稍也没有?”苗秃伸了两个指头道:“栏干数是济东道送的。他身边还只怕有些,也不能多。”萧麻子向郑三将手一拍,道:“如何!上门儿的买卖,你们不做,还等什么际遇?”郑三急忙到了后院,收拾去了。

萧麻子又问苗秃子道:“这温公子,他为人如何?”苗秃道:“是个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厮。若有了钱,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长,极肯帮助人。”萧麻子道:“我听他年来也甚是艰难。”苗秃道:“比你我还难么?目今只用一半月,又是财主了。”随将他要卖住房的话一说,萧麻子连连作揖道:“事成之后,务必将哥哥也拉扯一把儿。”苗秃道:“自幼儿的好弟兄,还用嘱托?他如今‘赌’之一,勾引不动了,我看这金钟儿又是他那一处住房的硬对头。他若看不上眼,体说这试马坡,就是蓬莱岛,也留他坐不着这个时候。”

二人说笑着走入厅房来。如玉站起道:“天色也想是迟了,我去罢。”萧麻子大笑道:“你们看,大爷的性儿,总不在他心上体贴一点情分。”又与金钟儿道:“我方才在后边,见你父亲雨汗淋漓,在那里整理菜蔬。乐户人家,好容易收拾这一顿饭!”金钟儿听的收拾饭,就知是必留宿之客心上甚是乐极,笑盈盈的向如玉道:“大爷要走,不过为我姊妹们粗俗,心中厌恶。这也容易,离我这里走二十里,有个黑狗儿,人才甚好,只是脚欠周正些。世上那有个十全人,我们与大爷搬来,着他服伺几天。就是我家饭,不但吃不的,连看也看不的,只求大爷将就些,也算俺姊妹们与大爷相会一场。大爷也忍心不赏我这个脸?”如玉道:“你休要罪我。我实为先母服制未终,恐怕人议论。”苗三秃道:“你居丧已一年多,如今不过是几个月馀服未满。咱们泰安绅衿家,还有父母一七未过就去嫖的,没见雷霹了一个两个,人家议论死三双五双。”如玉笑道:“你又胡作弄我哩。”玉磐笑道:“我也不是在大爷面前说话的人,只是既来到此,就是天缘。我这金妹子也是识人抬举的,还求把心肠放软些罢。”

如玉已看中了金钟儿,原不欲去,又教他们你一句我一句,说的越发不肯去了,掉转头笑向苗秃道:“只怕使不得。”萧麻子道:“有什么使不得?此刻若去了,于人情世理上到使不得!”说话间,打杂的将一张方桌移放在厅中,放上四个菜碟,安下五副杯筷,又提着一大壶酒来。众人让如玉正坐,如玉要与苗秃同坐,苗秃死也不肯,只得独坐在正面。萧麻在右,苗秃在左,金钟、玉磐在下面相陪。

少刻,端上两盘白片猪肉,两盘变蛋,两盘豆腐皮,两盘蘑菇鸡,看着是八盘,究竟止是四样。北方乐户人家多有是用对儿菜,也是个遇物成双之意。金钟儿道:“我们这地方,常时连豆腐也是买不出来的。二位爷休笑说话,多吃些才好。”苗秃道:“说到‘吃’之一字,我与萧麻包办,到不劳你悬心。”五个人诙谐调谑,盏去杯来。张华同车夫也在南房中,郑三老婆陪着他们吃饭。

如玉等吃到点灯已后,方将杯盘收去。萧麻子道:“长话短说么,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。温大爷着金姐陪伴,苗三爷着玉姐陪伴。”苗秃子暱的笑了,将脖项往下一缩,又向萧麻子将舌头一伸,道:“我一个寒士,这缠头之赠该出在何处?”如玉道:“我一总开发罢。”苗秃又道:“虽然如此,还不知人家要我不要我。”说着,又看玉磐儿的神色。萧麻子道:“不用你看,我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,不择细流。你若到高兴的时候,舍了小秃子,用起大秃子来,玉姐就不敢要你了。”如玉大笑。金钟儿略放朱唇,玉磬将头一低。苗秃子不由得脸红起来,说道:“我不过两鬓边少些头发,又不是全无。你每每秃长秃短,不与人留点地步,真是可怒!”萧麻子大笑道:“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时候,是我言语不看风色了。我将来自有好话儿帮衬你说罢。”彼此道了安置,如玉与金钟儿在东房,苗秃与玉磬在西房,萧麻子回家去了。正是:

穷途潦倒欲何投,携手归来休便休。

试问彩云今何在?且随明月到青楼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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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