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把玩发青丝,绣履还重执。整日相看未足时,便忍使,鸳鸯寂。
契友传书字,神龟送吃食。一番鼓惑一番迷,休怪其车马驱驰。
右调《眉峰碧》
话说金钟儿、苗秃等吃罢早饭,打杂的收去家伙,送上茶来。金钟儿道:“温大爷话到底该怎么设处?”萧麻子道:“此事非老秃不可。”苗秃将舌一伸,道:“听话!他此番因我趋奉小何儿,恼我入骨,我还愁没脸儿见他,你反说非我不可,岂不是作弄我?”萧麻子道:“你真是初世为人,不知骨窍!你若着温大爷喜欢你,你除了金姐这条线索,他总喜欢你,也待你必不及昔日。这件事必须如此如此,我拿定有八分可引他来。我还得寻个善写情书的人打动他。”又向金钟儿耳边说了几句。金钟儿满面笑容,说道:“到底是你有妙想头。像这样做去,他十分有九分来了。”苗秃道:“你两个说密话。又用我,又要瞒我,我就去不成。”萧麻道:“不瞒你,你将来自知。”又将郑三叫来,说明意见。郑三办理去了。
过了两天,郑三雇了车,和苗秃一同起身到泰安,便住在苗秃家。次日早饭后,苗秃先到如玉家来。
再说温如玉从试马坡那日惹了气,抱恨回泰安,沿途动怒,不是骂张华无能,便嫌怨车夫不走正路。到了家中,每日间丢盘打碗,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。在书房中,想一回金钟儿素日情分,想一回此番相待情形;又想一回何公子断不能久住,除了自己,他急切问还寻不出个如意的人来:“总然这淫妇心狠,他父母也丢不开我。”千头万绪,心上无一刻宁息。
又过了几天,想到自己日月上,心内着惊道;“我如今止存着六七百银子,连这房子算上,不过千两的家私。若再胡闹尽了,将来作何结局?不如改邪归正,读几句书,明年是下科场的年头,或者中个举,再会个进士,与祖父争点光,亦未可限量。如今这淫妇绝我至此,安知不是我交运的时候!”主意定了,吩咐张华专管家中门户,买办日用东西;韩思敬照看内里米面家器之类;几个家人媳妇收拾早午饭食;两个小小厮伺候书房。将三四个大些的丫头,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,还到得了一百五六十两身价,就把这宗银子留做本年的用度。家存房价还有六百八十两,也添成七百两整数,交与他旧日掌柜的王国士,收在他铺中使用,月吃一分利钱。又打算着差张华去郑三家要借银。寻出几本文章来,朝夕捧玩。
这日正看《四书》讲章,只听得小小厮说道:“苗三爷来了。”如玉慢慢的下了炕,苗秃子已到房内,先与如玉深深的一揖。如玉问道:“几时来的?”苗秃道:“早间才到。”两人坐下。苗秃看了看,见桌上放着《朱子大全》《易经体注》,还有十来本文章。苗秃子笑道:“这些刑罚摆列出来做什么?”如玉道:“闭户读书。”苗秃道:“读书固是好事,闭户也可以不必。”又笑道:“你好人儿,使性儿就先回来了,留下我与萧麻子日日吃瞎屁。”如玉道:“你们吃屁不吃屁我不管,但是郑三借了我八十两银子,你和萧大哥是保人,该还我的了。我如今是什么时候!”
苗秃子道:“你知道,小何儿走了。”如玉道:“他走不走,与我何涉?”苗秃子道:“不想这小厮是个言清行浊、外大内小的人。开手住了金钟儿三夜,便拿出三十两银子赏郑三。谁想一连住了二十五天,主仆七人、骡马九个都是郑三支应,临起身止拿出十二两银子了事。郑老婆子反复争论,谁想他没见世面到二百分,被郑婆子用反关话骂了个狗血喷头。我和老萧都替他受不的。不意这小厮大有忍性,随他怎么骂,他只是一文不加;逼到至极处,便说出母鸡下蛋的话来,要去山东巡抚堂上算账。你想,郑老婆子岂是怕这些话的人?越发语言不逊起来,一句甚是一句。萧麻子怕闹出是非,再三开解,才放开他主仆去了。你说这岂不是个疼钱如命不要脸的个忘八羔儿!且更有可笑处,只为省几个钱,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姐说,只怕金姐和他开口。亏他还是现任知府的公子!小何儿前脚去后,萧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番。”又将指教的话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。
如玉道:“到底这萧大哥还是个汉子!我虽和他相交未久,他还重点朋情,背间说几句抱不平的议论,与那些转眼忘恩、鸡肠鼠腹的小辈大不相同。”苗秃子将秃头连连挠了几下,说道:“不好,杀到我学生关上来了!日今郑三家两口子气的要死,日日念诵你的好处不绝。金钟儿也后悔的了不得。”如玉道:“那个忘八肏的也有个后悔?”苗秃道:“言重,言重。他这几天一点饭也不吃。”如玉道:“我不管他吃饭不吃饭,郑三借了我的八十两银子,我只和你明白哩!当日是你害的我,着借与他。”苗秃道:“我是个忠厚人,从不曾替人说谎话。金姐这几天……”如玉道:“我问的是银子!”苗秃道:“我知道,等他有了还你。你且听我说,金姐这几天眉头不展,眼泪盈腮,天天虽和我们强说强笑,究竟他心上挽着个大疙瘩。”如玉道:“他是为小何儿走了。”苗秃道:“他若是为小何儿,着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盗女娼,我活不到明日早间!”
说着,小小厮送上茶来。苗秃子一气饮干,连忙说道:“我前日晚上有四鼓时分,出院外小便,只听得他独自在房内短叹长吁,自己叫着自己骂道:‘瞎眼瞎心的奴才!一个活蛇儿没耍成,到把个心上人儿惹恼了,结下不解的冤仇。你素日的聪明伶俐那去了?你赚的大银钱在那里?’我又听的软软的响了两声,像个自己打嘴巴的光景。”如玉大笑,向两个小小厮道:“你们把苗秃子与我推出去!”两个小厮听了,便来揪扭苗秃。苗秃笑着打开,骂道:“走你妈的清秋露罢!”如玉道:“你也不想一想,这苏秦、张仪、陆贾、随何这几个人,岂是秃子做的?”
苗秃合掌道:“冤哉,冤哉!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!你疑我与金钟儿做说客,我今后再不题他一字。你两个喜怒,与我何干?只是我起身时,他还有几句话,我也不敢说了;与你带来一包物件,嘱咐我当面交与你。”说着,从怀内取出,放在桌上。如玉拿起来,掷在地下,道:“你到不要秽污了我的经书!”吩咐小小厮:“烧了!”小小厮拾起来,真个向火盆内一入,苗秃子极忙跳下地挝起,笑骂道:“你家主仆们,没一个识数儿的。”小小厮又笑着来夺。苗秃子唾了一口,说道:“烧了他的不打紧,着我拿什么脸去见他?”复又坐在炕上,问如玉道:“你读书是真心还是假意?”如玉笑道:“又说起秃话来了。”苗秃道:“若是假意读书,我还来坐坐;若是真心读书,我休混了你的正务。”如玉道:“你莫管真假,只要常来。”苗秃道:“我且去。”如玉道:“你吃了饭去罢。”苗秃道:“过日扰你。”
如玉送了苗秃回来,把一个枕头衬在身子旁边,想着苗秃的话儿,笑说道:“我原知道,这淫妇没了鱼儿,就想起虾儿来了。小何儿刚才走后,就打发苗秃子来做说客。我还不是那没志气的小子,听人提调哩!”猛低头,见苗秃子带来的那个包儿,还在桌子底下放着,笑道:“这秃奴才真是鬼诈百出!他见我明白不肯收,又暗中留下了。”拿过那包儿一看,有四寸大小,用蓝绸子包着,外面又加针线缝锁;揣了揣,里边软硬大小的东西都有。
如玉道:“我且拆阅一看。苗秃子又没交付与我,他问起时,我只说不知道。”将包儿拆开,见里面有字一封,又有一个锦缎包儿,一个红纸包儿。先打开红纸包儿观看,见是一缕青丝,黑油油的,有小拇指头粗细,三尺多长,发根儿用红绒线缠着,那种冰桂之香,阵阵人鼻。如玉道:“这几根头发到也是这小奴才的,毕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。”又将锦包儿打开,里面是一对真红洋缎高底花鞋儿,绣着粉白淡绿许多的花儿在上面,石青线鸳鸯销口,鹦哥绿绉绸提根儿,锁口周围又压着两道金线,看鞋底儿上微有些泥黑,不过三寸半长短。如玉见了此物,不由的淫心荡样,意乱神迷。坐起来,将这两只鞋儿不忍释手的把玩,看了这一只,又拿起那一只,约有半个时辰方止。才将字儿打开,上写道:
妾以陋质,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;喜怒去就,惟妾所欲者才有几年。以故,骄纵之性,竟成习癖。前叨惠手泽,迄今掌印犹新。每晨起临镜,未尝不欷歔叹悼,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。世非郎君,亦谁肯不避嫌怨,如斯爽直者!惟是郎君抱恨而去,妾又一腔冤愤,无可自明,形迹之间,屡招同行拟议。而忌吾两人素好者,方且出歌入咏,畅快揶揄之不暇。此非郎忍心辱妾,皆因妾青年冒昧,恃爱所致耳。自郎君别后,常忽忽若有所失。星前月下,无不涕零;枕畔魂洽,亦多叙感。咽离忧之思,心境至此,伤也何如!郎君司牧青楼,匪朝伊夕,凡吾辈姐娣,每以得邀顾盼为荣。妾何人斯,敢冀垂怜格外,再续前缘!然始乱之而终弃之,恐仁人君子亦不乐为也。倘蒙鉴宥,俯遂幽怀,儿女之情,宁仅欣慰!如谓遗簪覆水,不堪抵惠充兰,则蒸梨见逐,啖枣求去者,世不乏人。妾惟有厌此心,断此肠,学叫夜子规,做天地间第一愁种已尔。寄去微物一封,借鸣葵向。临款神乱,不知所云。上温大老爷怜我。待罪妾金钟儿摇尾。外小词一章,敬呈电照:
锦纸裁篇写意深,愧恨无任。一回提笔一愁吟。肠欲断,泪盈襟。
几多恩爱翻成怨,无聊赖,是而今。密凭归燕寄芳音,休冷落,旧时心。
右调《燕归梁》
如玉将书字与词儿来回看了五六遍,心中作念道:“这封情书,必是个久走花柳行人写的,字字中窍,句句合拍,无半句肉麻话,情意亦颇恳切。”看罢,又将那一双鞋儿从新把玩了一番,方将地下的书柜开了,收藏在里面。自此后,连书也不读了,独自一个在房内,就像有人同他说话的一般,不知鬼嚼的是些什么。
次日早,苗秃又来,向如玉道:“包儿内的东西,你定都点验过了。我只交送明白,就是完妥。”如玉道:“交送什么东西?”苗秃子作鬼脸道:“你少装神变鬼。这间房里,左右是你主仆们出入。我昨日出门时放在你桌子底下,难道你们都是瞎子不成?”如玉道:“我实没见。”苗秃道:“我与你说正经话:你若与那孩子绝情断意,可将原物还我,我好销差;若是可怜他点痴心,说不得王媒婆子还得我做。”如玉道:“我与那奴才永不见面。”苗秃子笑道:“咱们走着瞧罢。”如玉也笑了。
正说着,只见苗秃子家老汉同一个小小厮,提着一条火腿、一对板鸭,又抱着一大盘吃食东西入来,放在地下。如玉看了看,是五六十个变蛋,一坛糟鲥鱼,四包百花糕,八小瓶儿双粘酒,贴着红纸签儿。如玉道:“你又何苦费这些心?”苗秃子道:“我实告诉你罢。郑老汉在我家中已住了两天了,这几桩吃食东西是他孝顺你的。恐怕你不收,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,生死朋友,托我送与你。你须赏脸方好。”如玉作色道:“快拿出去,我家中不存留龟物!”苗秃子大笑道:“怪不得金姐说你心狠,不想果然!你想,他远路担了来,还有个担回去的道理么?你若不收,我也不依。”说罢,做鬼脸,杀鸡儿扯腿子,忙乱下一堆。
如玉道:“我收下也无滋味,你何苦强我所难?”苗秃道:“我知道我的脸面小。”随即往外飞跑。不想郑三早在大门外等候,苗秃领他到书房内。郑三扒在地下只是磕头。如王扶起道:“有话起来说。”郑三起来,站在一边,替金钟儿请安。苗秃和如玉都坐下。苗秃道:“以我看来,不如着郑老汉也坐下甚好。”如玉着小小厮在地下放了个坐儿,教郑三坐,郑三那里肯坐,谦虚了好一会,方才用屁股尖儿斜坐在椅上。苗秃子道:“老人家,你知道么,我费了千言万语,你的礼物温大爷总是不收。”郑三慌忙跪下,说道:“小的承大爷天高地厚的恩典,就变驴马也报不过来。这些须吃食东西,不过是小的点穷心,大爷留下赏人罢了。若为小的女儿不识好歹,他年青,得罪下大爷,小的家两口子又没有得罪下大爷。”如玉道:“你起来。老嘴老脸的,说了一会,我收两样罢。”郑三道:“剩下一样也使不得。大爷不全收,小的将这不值钱的老奴头,就碰碎在这地下了。”苗秃道:“他不要命了,你还不收,要怎么?”如玉大笑道:“罢了,罢了,我都收了罢。”随叫张华收拾进去,赏老汉和那小厮一百五十钱。郑三方才起来,坐在一边。
如玉道:“你家的财神是几时起身的?”郑三道:“大爷就是小的家财神,此外还那里有财神?”如玉道:“难道何公子还不是财神么?”郑三道:“大爷不题他到罢了!苗三爷也和大爷说过,小的除一点光儿没沾,将几件衣服也都当的与他家主仆们吃了。如今小的女儿也瘦了好些,日日和他妈嚷闹,说是害了他了。这件事其实都是小的老婆招惹的。”苗秃道:“那个说大话使小钱的屁精小厮,还题他怎么!”
小小厮端入茶来,三人吃毕。郑三道:“小的还有个下情要求大爷。小的女儿近日病的了不得,这三四天,茶饭一点也不吃,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觉,心里想要见大爷一面,死也罢了。小的临起身,还嘱咐了许多凄凉话,小的也不忍心说。”随即用手巾揩抹眼泪,又硬咽作声道:“着小的来,意思必欲请大爷见见。”苗秃子大惊道:“我那日起身时,见金组脸就着实黄,不意只三四天便病到这样时候。真是子弟无情,红颜薄命!”说着,揉手顿足,不住的吁气。如玉道:“明岁是乡试年,我还要读几句书。这些事来来往往,未免分心,实不能从命。”郑三又跪在地下,作哭声说道:“小的并不是弄圈套,想大爷的钱。小的一生只有这个女儿,安忍着他病死?只求大爷今日去见一面,就明日回来也不妨。”如玉道:“你起来。我过几天自己去,也不用你请。”苗秃子将桌子一拍道:“温如玉实是没良心的人!”如玉笑道:“这秃子放肆!怎么题名道姓起来?”苗秃道:“你与金钟儿虽是露水夫妻,也要算同床共枕。他目下病到这等时候,与你有什么杀父的冤仇,你必定如此推委?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,杀人放火的强盗!”说罢,将秃头向窗台上一枕,两眼紧闭,只是在那里摇头。如玉大笑道:“这秃奴才,不知口里胡嚼的是什么!”又见郑三跪着不起来。
他原是满心满意要去,须得拿拿身分。今见两人如此作成,忙笑向郑三道:“你请起来,我们大家相商。”郑三道:“大爷要施恩,此刻就请同行。”苗秃子跳起来道:“实和你说罢,救兵和救火一样,没有三天五天的耽搁。郑老人早已把车子雇下,在我门前等到此时了。”如玉道:“就去,也大家吃了饭着。”郑三道:“路上吃罢。”如玉不肯,一边吩咐张华另雇一辆车子,着他同郑三坐;一边去内院。苗秃跑出房叫住,笑说道:“我知道你还要带几两银子。我有天大的脸面,对不过人。只得求你救命王菩萨,暂借与我十两,下月清还。”说罢,连揖带跪下去。如玉笑着问道:“你要银子做什么?须实说。”苗秃道:“你和我活老子一般,我敢欺你半字?只因奉承小何儿,陪伴他,便和玉磬姐前后住了三十多夜,分文未与,脸上如何下得来?因此专恳你这心疼我的姑老。”如玉道:“等到试马坡,你用上十两罢。”说着,入内院去了。
苗秃回房来,向郑三道:“不是我下这般身分,他还未必依允。当今之时,嫖客们比老鼠还奸。花几个憨钱的,到底要让他。你不看何公子的样儿,算做了个什么!”郑三道:“多亏三爷作成,我心上感谢不尽。”苗秃道:“什么话!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你多弄几个钱,我更喜欢。”
两人正说着,如玉出来。韩思敬在东、西书房内安放杯筷。苗秃道:“依我说,一同吃吃罢。今在两处,孩子们斟酒放菜,徒费奔波。”郑三道:“我就不吃饭,也不敢和爷们在一处饮食。”如玉道:“我已预备下两桌了,你就在那厢罢。”郑三出来,到东房内。
须臾,两处都吃完饭。张华也雇了车来,要去里边吃饭。如玉道:“路上吃罢,车夫等了半天了。”四人一齐起身。正是:
娼龟多计,帮闲出力。
八臂嫖客,也须断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