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女心深,郎目瞎,痴儿今把情人杀。秃奴才,舌堪拔,趋奉乌龟胯下。
这女娘,遭毒打,恨无涯。登鬼录,深悔付托迂拙。
右调《渔歌子》
话说如玉别了金钟儿,上省乡试去了。再说韩思敬收存着如玉四百七十两银子,不但晚间,连白日里也不敢出门。一日,他老婆王氏问道:“主儿家这几百银子,可是他下场回来就要收回去的么?”思敬道:“他不收回去,难道与我不成?”王氏道:“你看他这几百银子可以过得几年?”思敬道:“这有什么定规!他从今后若省吃减用,再想法儿营运起来,也可以过得日子;若还在郑三家胡混,一半年就可以精光。”王氏道:“我听的他和个什么金钟儿最好,眼见的下场回来即要去嫖,这几两银子不愁不用尽,只是将银子用尽了,你我该靠何人养活?如今是一个儿子、三个女子,连你我共是六口。将来他到穷极的时候,自己还顾管不过来,你我如何存站的住?到那时该怎么样?你说!”思敬道:“既与他家做奴才,也只得听天由命罢了。”王氏鼻子里笑了一声,骂道:“呆哥哥,你若到听天由命时候,我与你和这几个孩子们,讨吃还没有寻下门子哩!”
思敬道:“依你便怎么?”王氏道:“依我的主见,主人不在家中,止有张华家老婆和他儿子。一个女人,一个十数岁娃子,量他两个有什么本领防范我们?你我可将他交与的银子并家中该带的东西收拾停妥,你买一辆车儿,再买两个牲口,不拘那一日,三更半夜起身,或山西,或河南,寻个住处。南边地方湿潮,我不愿意去他。”思敬道:“这真是女人的见识!连半日也走不出去,就被人家拿回来。”王氏“呸”的唾了一口,骂道:“没胆气的忘八!那尤奎难道就不是个人?坑了他万数多银子,他也没有拿回他一根毛来。到只说旱路上行走一起一落,你我孩子们多,不如水路容易做事。我还有个主意:咱们这房子背后就是一块空地,中间又有一个大坑,这半月来没有下雨,水也渐次干了。你不拘今晚明晚,等到四更以后,只用一柄铁铲,挖了一个深窟,埋在里头,管保神鬼不觉。此事做的太早了有形迹;太迟了,设或主人回来,有许多掣肘。他如今才去了七八天,到十二三天后,你可于夜半上房去,将瓦弄破几个,像个人从房上下来的情景;将你我不拘什么衣服,在房上房下几件;再将那边小窗子摘下来,放在地下,柜上的锁子也须扭在一边。到天明时,然后喊叫,不但左邻右舍信我们被盗,就是张华家女人也没什么猜疑。你还得写一个状子,告报官府,故作张皇着急的光景,遮饰人的耳目。官府必定差人拿贼。你可先去省城,禀主人知道,看他如何举动。将来自然无贼可拿,他势必卖这一处房度用。那时,不用咱们辞他,他养活不过,就先辞了咱们了。然后遇空儿将银子挖出,另寻个地方居住,岂不是子子孙孙的长算计!你看好不好?”
韩思敬蹙着眉头道:“你说的到甚是容易,也不想想事体的归着。主人如今只有这几两银子,还是先时的房价,此外又别无产业。四五百银子不见了,真是财命相连,况又是一五一十交给我的,怎肯轻轻的和我罢休?就是官府审起来,也要向我问个实在下落。贼到也未必拿,只怕先将我动起刑来,到了不得!”王氏道:“呸,臭溺货!世上那有个贼未从拿,就先将事主动刑的道理?就算上到水尽山穷,难为我们的时候,你不拼上一夹棍,我不拼上一拶子,就想要教儿女享福,自己暖饱么?何况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,非小孩子可比,还是招架不起一夹棍也怎的?人家还有挨七八夹棍的哩!”思敬道:“你把这夹棍不知当什么好吃的果子,讲起七下八下来了。”王氏道:“我把话说尽了,做也由你,不做也由你。我今日预先和你说明:你若到讨吃的时候,我便领上孩子们嫁人。你想着我陪着你受罪,那断断不能!好容易一注外财飞到手内,他还有许多的踌躇哩!”韩思敬两眼瞅着地想了半晌,将头用手一拍,道:“拼上命做一做罢!”王氏道:“你可也回过味来了!若行,今晚就看机会埋银子。”韩思敬出了巷口,转在房背后,在那坑内看定了地方;又见坑对过北边远远的有四五家人家,也还容易做事。本日系八月初十日,埋了银子,直到十二日天一明,方才声张起来。
张华家老婆在内院东房内,听的思敬家两口子在西房中喊叫,急忙起来。看时,见西房窗子在地下丢着,院基台阶下有两件衣服。到房内一看,地柜大开着,柜边还有一把斧子,锁子也扭断在一边。也不知没的什么东西,问起来,才知将主人银子尽数被贼盗去。又见思敬止穿着一条裤子,在地下自己打脸,老婆在炕上帮着哀叫。早惊动邻右并地方人等,都来讯问了根由。
大家在房内院外巡视了一番,齐向思敬道:“银子去了四五百,非同儿戏。你哭叫也无益,快寻人写张呈子,报官严拿。”思敬道:“众位那一个会写,就替我写写罢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不识字的甚多,何况这个文章也不是胡乱做的。”内中一个道:“何用远求,东巷子里秃子苗相公,我们这几天见他在家中,何不烦他一写?”思敬道:“他是我家主人好朋友,我们同去烦他。”说毕,一拥齐来。
叫开苗秃子的门,苗秃还在被内睡觉。被众人喊叫起来,心上到有些惊怕,疑惑是同赌朋友们出首下了。出得门来,见韩思敬跪下啼哭,还有七八个人在他后面站着。苗秃子拉起道:“为什么?”众人吵吵杂杂的说了一遍。苗秃道:“你主人缘何有这许多银子存放在你手内?”思敬就将试马坡带来六百多两银子说了,又言:“又带去一百馀两下场,馀下四百七十两托小人收管。昨晚睡熟,不知什么时候被贼窃去。”说了又哭。苗秃子听了大笑,说道:“你主人这一番才停当了。”又问道:“这宗银子可真是试马坡带来的么?”思敬道:“怎么不是!王掌柜的送在试马坡,我主人从试马坡带回。还有些衣服首饰,交与张华家老婆;若交与我,也都一齐被盗了。”苗秃子又大笑道:“我才明白了,原来如此!”又问道:“这衣服首饰还在张华家女人手内么?”思敬道:“他没被盗,自然还在。”苗秃子问明根由,替他写了个报窃的禀帖,才打发去了。心里作念道:“小温那日绝早的就去,既带回自己的银子,又得了金钟儿的外财,谁知天道难容!这不消说,留在郑三家的银子是假的了。只可恨金钟儿这淫妇奴才,屡屡在小温面前排挤我,弄的一个钱也到不了手内。不料他们也有跌倒的日子!我今日即去郑三家送个信儿,看这伶俐的淫妇又有什么法儿摆脱。不教老龟婆打断他的下截,我誓不姓苗!”跑到市上,立刻雇了个飞快的驴儿,一路唱着时调《寄生草》,向试马坡来。
次日未牌时候,一入郑三的门,便大喝小叫道:“我是特来报新闻的!”郑三家两口子迎着讯问,他又不肯说,一定着请萧麻子。少刻萧麻子到来,他又把金钟儿、玉磬儿都叫出来,同站在厅屋内,方才说道:“我报的是温如玉的新闻。”金钟儿道:“他有什么新闻,想是中了?”苗秃子道:“倒运实有之,若说中,还得来生来世。偷却被人偷了个精光!”萧麻子道:“被人偷了些什么?”苗秃子道:“小温那小子,半年来甚是狂妄。他也不想想,能有几贯浮财,便以大老官气象待我们!月前他回家时,带回银六百馀两,一总交与他家家人韩思敬收管,他下场去了。本月十二日,也不知几更时分,被贼从房上下去,将银子偷了个干净,如今在泰安州禀报。这岂不是个新闻么?”郑三道:“这话说的真么?”苗秃子道:“我还有个不说话的先生在此。”遂将替韩思敬写的报窃稿儿取出,对众人朗念了一遍。又将贼从某处入、从某处出,韩思敬如何惊恐,地方邻里如何相商,指手动脚,忙乱了个翻江倒海,方才说完。金钟儿听罢,低垂了粉项,改变了朱颜,急抽身回到自己房内,又气又苦,心中如刀割箭射一般。
苗秃子见金钟儿扫兴回房,越发高兴说笑。郑婆子道:“到底是温大爷有钱,一次被人家偷六百多两!”苗秃子笑道:“你还做梦哩!不但他教人偷了,连你家也教人偷了。适才金姐在这里,我不好明说。你只用打开他房里的柜子,将小温的银子看看,便知端的。月前那姓王的来,我们问那赶车的后生,他说五百多两。前番小温回家,与你家留了二十两,又与萧大哥留下四两,还赏了打杂的许多,这一百四五十两银子是从何处多出来?我再实和你们说罢,还有许多的钗环首饰、皮夹棉衣,你家人送与姓温的,姓温的没福消受,一总送与做贼的了!”郑三家两口子听了,就和提在冰盆里一般,气的只是打战。萧麻子道:“银子不用看,我明白了。若说衣服首饰都偷送了人,金姐必没这大胆子丢开手罢?”玉磬儿道:“苗三爷既有确据,这事也不是个含糊的。只用将金妹子的箱柜打开一看,真假就明白了。”
金钟儿紧是气恨不过,听了他们这些话,心上就和有十七八个吊桶,一上一下的乱翻。打算他们必有一看,将胆气正了一正,爽利坐在炕中间,等候他们。又听的他父亲说道:“万一温大爷的银子不假,衣服首饰俱在,金钟儿是我生养的,我还怕得罪他么?只是日后温大爷知道我们私自去他的封条,又看他的银两,觉得不像个事。”苗秃子将舌头一伸,冷笑道:“老先生,你好糊涂呀!温大哥的银子放在你们家里,就是他没斟酌处。分明你是个老实人,假若是我,他前脚走了,我后脚就将他的银子拿去,与他留下一半还是大人情。就告到官司,只说他欠嫖钱未与。他也做的不是正大事,官府替他追比不了;一总入官,大家得不成。真银子存放尚且要如此,何况如今都是假的?”又向郑三家老婆把舌头一伸,急掉转头脚,向厅屋正面来来往往、一步一步的踱过去。
郑婆子向萧麻子道:“我们大家都去看来。”萧麻子道:“不用看。从今丢去姓温的,另做事业罢。”不意玉磬儿在前,郑三随后,入金钟儿房去,苗秃同郑婆子也相同入去,惟萧麻子独自坐在厅上,听候风声。
金钟儿见他们入来,在炕上坐着不动一动。郑三问道:“柜上的钥匙哩?”金钟儿从身边取出来,往地下一摔,道:“看去!”众人见他这样举动,到有几分猜疑隐起,看的这几百银子多是有真无假。苗秃子向郑三道:“先开皮箱。”郑三又问金钟儿道:“皮箱上的钥匙在那里?”金钟儿大声道:“在柜顶上!”郑三将钥匙取下来,先把一个大皮箱抱在地下,觉的甚轻;开看,止有他寻常穿的几件衣服,并无一件新的在里面。金钟儿共有四个皮箱,到是两个空的,钗环首饰一无所有。郑婆子指着金钟儿道:“你的衣服首饰那里去了?”金钟儿道:“都送了温大爷了。”郑婆子大怒道:“你为什么送他?”金钟儿道:“我心上爱他。”郑婆子咬着牙,先将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。郑三也气极了,用两手将柜上锁子一扭,锁铤折断;把银子取出一封来,打开看时,却都是些石头,又开一封也是如此。随手向金钟儿脸上打去,金钟儿一闪,响一声,却都打在窗棂上,大小石头乱滚。郑三见没有打中,扑上炕去,将金钟儿的头发提在手内,拉下炕来,用拳头没眉没眼的乱打。萧麻子飞忙的跑入来,好拉了半日,方才拉开。郑婆子又将金钟儿抱住,在头面上乱咬。苗秃见萧麻子做人情,自己也只得动手开解,忙乱好一会,方才劝出去了。
金钟儿在地下躺着,定醒了一会,睁眼一看,门上的帘子也不见了,苗秃子和萧麻子在厅屋西边椅子上坐着,玉磬儿在正面条桌前站着,不由的心中恨怒,忍着疼痛扒起来,指着苗秃子大骂道:“你这个翻舌递嘴的忘八羔子!温大爷待你和他的亲儿子一样,要吃就吃,要穿就穿,要银钱就与你使用,还有什么亏负你处?就是我的衣服首饰,也是我的姑老们送我的,又不是你娘和你祖奶奶的东西,与你姓苗的何干?是你这献勤劳,不过为嫖那玉磬儿厚嘴唇矮淫妇,少出几个嫖钱。你那里知道,你龟娘龟老子也要和你一五一十的算账,没有你个下流忘八羔子白肏的人!”几句话,骂的苗秃子瞪着眼,张着口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金钟儿还在那里秃长秃短,骂不绝口。
郑三在南房里气的睡觉,头前听的骂,也就装不知道,后来听的越骂越刻毒,脸上下不来,跑入东房,一脚踢倒,又从新没头没脸的乱打起来。萧麻子饶拉着,已打的眉青眼肿,鲜血淋滴,昏倒在地。打杂的胡六拉着郑三的一只胳膊,萧麻子推着,方才出去。萧麻子又从新回来,将金钟儿抱在炕上,用手巾与他揩抹了血迹,说了许多的安慰的好话。金钟儿倒在炕上,闭目不言。苗秃子在门外点着手叫:“萧大哥。”萧麻子走出去,苗秃道:“我别过你罢。”萧麻子道:“你也混闹起来了!他是在气头上的人,还有什么好言语,听见只装个没听见。此时天也晚了,你要那里去?”苗秃道:“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味!”萧麻子道:“郑三为你又打了一遍,你若是去了,到不是恼金钟儿,到是连郑三也恼了。我明日自有一番妥处。”玉磬儿道:“你休动瞎气。骂由他骂,打还是他挨!”将苗秃子拉入西房去了。
萧麻子到南房内,向郑三家两口子道:“我有几句话,你们要听我说。乐户家的女儿原是朝秦暮楚,贴补了嫖客东西的也不只他一个,量他那衣服首饰也不过在百金内外,为数无多。温大哥在你家中,前前后后实不下七百八百多两。你就折算起来,还剩他的五百多两。有金姐身子在,不愁弄不下大钱。温大哥此后也是个极穷的人了,再知道这番打闹,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来?但是你家金姐是个有气性的孩子,自幼儿娇生娇养,今日这两顿打,手脚也太重了。若再不知起倒,定要激出意外的事来。今晚务必着个妥当人伴他,还要着实醒睡些才好。”郑婆子道:“萧大爷怕他寻死么?我养出这样子女来,到不如他死了,我还少气恼些!”萧麻子道:“我把话说过了,你们要着实留心些。”说罢,回家去了。
郑三家两口子虽说是痛恨金钟儿抵盗了财物,到底是他亲生亲养的女儿,打了他两次,也就气平了;又听的萧麻子嘱咐,未免结计起来。将小女子叫到面前,与了他三四十个钱,着他和金钟儿作伴,又嘱咐他一夜不许睡觉。
谁想金钟儿被郑三第二次打后,又气又怒又恨,想着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见人,趁着萧麻子走出的时候,挨着疼痛,扒到妆台前,将三匣官粉都用水吃在肚内。此物是有水银的东西,下坠无比,少吃些还最难解散,况于三匣!没有半个时辰,此物就发作起来,疼的肝崩肠断,满炕上乱滚。一家子大大小小都来看视,见桌子上和地下还洒下许多的官粉,盛粉的匣子丢在皮箱傍边。郑三家两口子一见,吓的魂飞魄散。郑婆子连忙跳上炕去,抱住金钟儿,大哭大叫道:“我的儿哟,你怎么就生这般短见!”又骂郑三道:“老忘八羔子,你再打他几下儿不好么!坑杀我了,儿哟!”郑三在地下急的抓耳挠腮,没做摆布。又见金钟儿双睛突露,扒起睡倒,睡倒又扒起来,两只手支在炕上恨命的乱挝,挝的指头内都流出血来。少刻,唇青面黑,将身子往起一迸,大叫了一声,一对小金莲直登了几下,鼻子口内鲜血迸流,就呜呼哀哉了。真是死得凄惨可怜!正是:
一腔热血还知已,满腹凄凉泣九原。
未遂幽情身惨死,空教明月吊痴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