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愧愤不了,痴魂懊恼。绣户生寒,人归荒草。死骨能换金银,何其仁!
大风甫过郎何处?天又暮,急访休迟误。此际此恨此情,假托行云,问君平。
右调《怨王孙》
话说周通见何氏已死,将周琏叫至外面书房,说道:“棺木我已吩咐人备办,可着人将西厅收拾出来停灵。何亲家夫妇,明日一早达他知道。可先将亲友们请几位,防他啰唣。此事若到官,现有木人儿和赵瞎子可证,是他羞愤自缢,到不怕他。只是当官检验,你我脸上都下不来。没的说,还得几百银子完事。只是这赵瞎子我恨他不过,务必将他送到本县捕厅处,严加重处,追出原银,方出我气。”又道:“何亲家做人没什么定凭,须防他借端抄抢。可说与你齐家媳妇,将他房内要紧物件连夜收存。”说着,又叹气道:“好端端一家人家,被你不守本分弄坏了。那木人儿不可遗失,明早有用他处。”言讫,双眉紧蹙,回后院去了。
周琏吩咐家人分头办理,又到内边和蕙娘说了,着他率领仆妇收拾何氏东西。蕙娘满口应承,先打开何氏衣箱,拣了两套上色衣服,着妇女们替何氏穿套上,又寻了两床新被褥。本夜将何氏停放西厅。
次早,众亲友来了。周通将夜来事告知,并将木人儿着众亲友公看,烦候何亲家来,大家作合,送他几两银子完事,免得到官相验,两家出丑。众亲友道:“这事不过遇着尊府,盛德人家,才肯下这口气。若是我们,现放着赵瞎子是活口,这‘蛊毒压昧’四字,只用一夹棍便可成招。若说为夫妻不和才有此举动,世间那有这样个和法!那时,不但银子,只准亡过的令儿妇入尊府茔,就是大情分了。”周通道:“我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。等何亲家来时再作理会。”正说着,家人报道:“亲家何老爷和太太都来了。”周通着人通知冷氏,一面迎接入来。
何其仁娘子入后院去,其仁同众亲友坐在厅上。他到也毫无憾容,问周通道:“小女是昨夜什么时候去的?”周通将何氏听赵瞎教唆,用木人镇压周琏的话详细说了一遍。其仁道:“既是镇压,事关暗昧,令郎怎么知道?”周通又将大丫头舜华如何泄言,告知家人周之发女人苏氏,苏氏告知小儿,随着家人将木人拿来,着何其仁看。其仁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,笑了笑,此后即闭目不言。家人们拿上茶来,其仁也不吃,只是将双睛紧闭。
好半晌,王氏哭的眉膀眼肿,出来寻其仁说话。众亲友俱各站起。其仁问王氏道:“你看了么?”王氏道:“看过了,却不在女儿房内,已停放在西厅。”其仁冷笑道:“怎么又早移动了?可有伤没有?”王氏道:“我将衣服内外开看,到没伤。”其仁道:“是缢死的么?”王氏道:“是。”其仁道:“八字交了没有?”王氏道:“两耳顺行,八字未交。”其仁道:‘你先回去罢。”周通道:“亲家还未用过饭。”其仁道:“讨扰尊府的日子还有哩。”王氏定要回去,周通也不好强留。王氏坐轿子哭回去了。
其仁道:“我还要到女儿灵前走走。”周通陪了入去,哭了几声,随即出来,向周通道:“小弟一生止有此女,不意惨亡,言之痛心!但是我与亲家是何等契好,诸事任凭亲家主裁,教我怎么样,我便怎么样。亲家是何等明决人,也不用我绕舌。我去了罢。”周通定要留吃早饭,其仁道:“小弟心绪如焚,改日领情罢。”周通留不住,送出大门,亦坐轿去了。
周通回来陪众亲友吃早饭,众亲友道:“我们预备下许多的话和他争辩,谁想一句也用不着。”内中一个道:“这何亲翁真是难夫难妇!适才他夫人一个做堂客的,怎么晓得‘两耳顺行,八字未交’的话说?我不怕得罪周老爷,《洗冤录》他也未必读过,到只怕和仵作有点交涉。”众人俱大笑起来。又一个道:“今日这事就如此了局不成?我看何大哥临行都是露八分话。”周通道:“弟于他未来时就早已打算,候诸位用饭毕,还劳动一行。他是大伤怀抱的人,就与他三四百也罢了。只是此番更比不得前番,话说结后,须着他立一切实凭据。说他女年幼,因夫妻口角,不合听信赵瞎,用木人书写小儿年月日时八字,并罩眼纱、贴膏药,被小儿识破,羞愤白缢身死。再言小弟不准入坟埋葬,何某恳烦亲友再三讨情,方肯依允,嗣后若敢借端过诈,举此凭据到官。如此方妥。”一个道:“只怕他未必肯这样写。”又一个道:“老何为人,通国皆知。只说与他几两银子,着他写不合于某年月日时谋反,他也敢写。”众人又皆大笑起来。须臾吃罢饭,周通叮嘱相别。
将到午未时候,众亲友回来,向周通道:“幸不辱命。银子多出了些,言明六百两。令亲说的话也甚是可怜,言他令爱已死,此后也没什么脸面再使亲家的钱,多出几两,权当与他夫妇做买棺材钱罢。凭据已照尊谕写了,银子说在明早过手。至于丧葬厚薄,他一点闲事不管,爱几时打发出去随便,只求临期差人吩咐一声。”周通将凭据细看,写的切实之至,竟将他女儿描画的没人味了。周通看罢,又笑了笑,谢了众亲友,又留吃午饭。众亲友又道:“还有令亲家母,亲自出来,他说如今没闺女了,意欲将齐宅这位令儿媳认个续闺女。妇人家心肠,不肯和尊府决了亲,日后多少要沾点光哩。”周通又笑了笑。
到午间酒席上,总都是说笑何其仁先卖了活闺女,如今又卖死闺女,连周通也不回避。次早,又烦众亲友送银子。午晌回来,周通父子叩谢,又留酒席款待。周通将王氏要认蕙娘做续闺女的话告知冷氏。
至第三日,将何氏棺敛,请僧道念经。到首七,何其仁娘子上纸,与蕙娘带来一套织金缎子衣裙、四样针线、八色果食,嘴里虽说不出认续闺女,却明明是这意思。冷氏便着蕙娘拜认在王氏膝下,做了女儿。王氏喜欢的不安,到蕙娘房中亲热了好半晌。少刻,庞氏上纸来,又和庞氏认了亲家,只坐到起更后方回。
庞氏见何氏死了,和除了心头大钉一样,快活不过。同蕙娘住了三天别去,与老贡生细说何氏死的原由,得意之至。贡生听了大怒道:“怎么我就生出这样个女儿来!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子贡曰:‘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,吾亦欲无加诸人。’女儿如此存心,恐怕将来不寿。”又道:“此皆你薰陶渐染而成,所谓青出于蓝者,信有然耳。”庞氏也不晓得贡生说道什么,见贡生面貌甚是不喜,他也便大恼道:“你经年家拿文章骂我,怎么今日又拿文章骂我闺女起来?人家的狗都是向外咬,你都是向内咬!”贡生听了,越大怒,满心里要打庞氏,只是自觉敌不过,忍耐着到书房去了。
周家忙乱的过了三七,然后择日安葬了何氏。赵瞎子于何氏吊死第二日早间闻风逃去。捕厅将他儿子拿去,与周通追了一千五百钱,自己得了三千,衙役书办得了四千多钱,如此完事。赵瞎骗去十两银子,所剩也无多,徒害了何氏一命。捕厅将他儿子打了二十板,回复了周能。周通家耳目众多,查知捕厅受贿,又不缉拿赵瞎,将节礼、寿礼一分不与,一年到丢去一百六七十两。捕厅后悔的欲死,于周通家百般挽回不来。过一年后,赵瞎回来,被捕厅拿去,打了四十个嘴巴,又拶了一拶,重责三十板。周通闻知,方照旧送起礼来。何氏两个丫头,冷氏收去使用。
自埋葬三日后,这晚周琏和蕙娘正收拾要睡,只听的外房内响了一声,不知怎么把个茶碗滚在地下,打了个粉碎,吓的两个女子跑入内房里来。周琏也有些心疑,以为碗在桌上未曾放好所致。只是蕙娘怕极,于外房内又叫来两个丫头作伴。次日二鼓时分,周琏正和蕙娘行房,猛听的顶棚上与裂帛相似一声响亮,吓的蕙娘喊了一声,急急看视,顶棚如故,毫无破绽。忙将四个丫头都叫入内房,问他们,也俱皆听见。此时周琏也怕起来,直坐到天明。次日想出个地方,同蕙娘搬到庭院傍东书房内。
此院上房三间,西厦房二间。周琏着四个丫头在西房,自己和蕙娘在东房。厦房内周琏又安了两个老妇人值宿。一更以后,周琏和蕙娘吃酒,丫头们提壶侍立,只听的窗外一把土撒来,打的窗纸乱响。四个丫头到上了床三个,与蕙娘、周琏挤在一堆。那一个失手将酒壶落地,也要奔上床来,不意脚尖入在火盆架内,一跑人合盆架齐倒,越发吓的怪叫起来,往床前直奔。两个老妇人听的上房喊叫,急忙出来问讯。周琏见院中有人,令丫头们拿了灯烛,亲到院中一看,一无所有。再看窗台上,果然有些土在上面,止觉的微风飘拂,不由的发根倒竖,心上却像何氏在侧。忙忙走入房来看蕙娘时,和两个丫头搂抱在一处,见周琏走入房,彼此丢开。周琏坐下道:“真是作怪之至!明早定叫个好阴阳靖邪方妥。”蕙娘道:“这是死了的大奶奶作闹你我。不如再请些好和尚,放大施食,超渡他老人家早生好地为是。”周琏道:“未出引时,怎么到毫没一点动静,家中诸人都不寻,只寻住你和我,岂不是个糊涂?”蕙娘道:“想是大奶奶割舍不得你,又回家来。”周琏道:“胡说,胡说!我到不劳他光顾。”两人同几个丫头又坐了一夜。周通夫妇闻知,也没法措处,惟有叹惜何氏少年屈死,故他不肯安静。
次日,蕙娘禀明冷氏,自己拿出银钱来,请僧人上大供,设坛在西庭院中,念了三昼夜经。每晚还是照常响动,毫无应验。周琏道:“是这夜夜不着人睡觉,如何当的!”和父母说明,要同蕙娘到城外园中暂住几日。周通也无可奈何,只得着他夫妻暂避些时。于是分拨厨子火夫、家人妇女三十馀人,同去住下。周琏白天或回一次两次不等,也有周通夫妇同去的时候,住了几日,甚是安贴。询问家中,自周琏去后,内外无分毫响动。
一日申牌时分,周琏同蕙娘和几个妇女坐在平台上,看那高山停云,落日斜辉景象,陡然间起一阵怪风,真是利害之至。但见:
依稀地震,仿佛雷鸣。巽二施威,盛怒于土襄之中;封姨肆虐,含吹于泰山之阿。沧海起万仞洪涛,蛟龙涌跃;大江翻百尺雪浪,鱼鳖浮沉。淅沥萧飒,杞梓梗楠,柯条于斯倾倒;奔腾砰湃,楼阁台榭,砖瓦为之齐飞。既能走石于平陆,自可扬尘于太虚。模模糊糊,顿令星辰俱见;铮铮纵纵,旋闻神鬼同号。百鸟惊啼,飘荡于无极之野;群兽曳尾,潜藏于太谷之豅。须臾如天轮胶戾而激转,霎时若地轴挺拔而争回。
大风过后,众妇人各睁眼看视,诸人俱在,惟不见周琏和蕙娘。大家齐下平台,见蕙娘同两妇人俱睡倒在平台之下。众妇女急来扶掖,不意蕙娘将左边头跌破,鲜血直流,左臂亦被跌折。两妇女腰腿重伤,不能行动。皆因蕙娘同周琏并两妇人俱站在平台紧北边,大风过处,一齐刮倒,吊下台去。各分行抬入房内,早哄动了大小男妇。见树木细小者俱各倒折,房上瓦块亦多落地,真历来未有之大风。又知不见了周琏,众人在园子内外四下寻找,那里有个影儿!蕙娘疼痛的死而复苏。四五个家人去城中报知。
周通夫妇听知不见了儿子,又跌伤蕙娘,各心神慌乱,急急坐轿到园中查问,见蕙娘已不成形像。少刻,沈襄亦来探视。周通着人城里城外八面寻访,直闹到次日天明。又差人于各乡村市镇写报单:有人能访着周琏下落,报信者与银五百两,送来者三千两。只因悬此重赏,弄的远近士庶若狂。又一边延医与蕙娘调治、接骨。
这日绝早,老贡生和庞氏也到园中看问,把个庞氏坑的学鬼叫。惟老贡生举动若常,心中以女儿害死何氏,应有此报。又想到:“周琏无迹,必是被那阵大风吓糊涂了,跑出园外,不知被谁家妇女留恋住,过几天自然回来。从盘古氏至今世,安有人教风刮去无下落之理!”不住的和沈襄讲论文章。周通痛恨厌恶之至,恨不的扎老贡生几刀,躲在外层园房内独自叹吁。冷氏如醉如痴,大有不能生全之势。贡生直厌恶到日落,吃了晚饭,方与沈襄、周通作别。庞氏见一家上下状如疯狂,也不便守住蕙娘,只得愁恨回家。沈襄亦私自叹悼命薄,方才得此安身地方,又闹出这般意外事来。
阖城文武官以及绅缙亲友无一不来看望,弄的周通送了这个迎接那个,嘴不闲,腿不闲,心上越发不闲。蕙娘身带重伤,又听知丈夫无下落,与冷氏日夜啼哭,饮食少进。众家人也和去了头的瞎蜢一般,被周通骂的四下里乱碰。周通也无心回城,向沈襄道:“我年逾六十,止有此子,若终无下落,周氏绝矣!今岁家中叠遭变故,就是不祥之兆。总是上天杀我!”说罢大哭,沈襄再四安慰,日夜陪伴着他。
再说周琏见大风陡起,瞬目间天地昏暗,心悬着蕙娘,猛然间觉的有人将他抱起,飘荡在半空。初间还听的风若雷鸣,身体寒战;次后便昏昏沉沉,神魂失乱。只到五祖山潜龙洞外落下,早有许多侍女将他扶入洞中,椅儿上坐下。定醒了好半晌,方睁眼一看,身在一石堂中,有许多妇女围绕;内中有一妇人,衣服鲜艳,容貌绝伦,真有万种风流,千般袅娜,心上大是惊疑。只见那妇人吐娇滴滴声音,笑向周琏道:“郎君不必疑虑,我乃上元夫人之次女,小字月娟,在此洞修持已久。今早氤氲大使和月下老人到我洞中,着我看鸳鸯簿籍,内详郎君与我冥数该合,永为夫妇,同登仙道。”说罢,与周琏轻轻一福。周琏心神恍惚,也不知他是仙是神,是妖是鬼,只见他面貌儿俊俏,盖世无双,身段儿风流,高低恰好,香裙下金莲瘦小,鸳袖内玉笋尖长,不由的魂销魄散,意乱心迷起来。妇人又喜恰恰让周琏坐在对面椅上。那些侍女们皆眉欢眼笑,夸奖周琏人才不已,随即献上百花露,着周琏润喉。周琏接在手中,觉得清香馥馥,直冲肺腑,吃了几口,极其甜美。又细问妇人根底,妇人照前应答。周琏道:“仙姑既说冥数该与我相合,何不在人间配偶,而必将我弄在这洞中,使我父母悬望,上下含愁?”妇人道:“郎君但请放心,相会不愁五日。今天缘凑合,且成就喜事,过日再商。”吩咐侍女们备酒。
少刻,点入一对红烛,安放在桌上;摆列了许多不认识的果品,却无片肉在内。妇人起立,笑说道:“仙家所食,不过是此等物件。若必喜吃荤腥,明午即可色色立办,安肯着郎君受屈。”说着,伸纤纤玉手,斟一杯送与周琏。周琏亦起立接酒,又复斟酒回送,方一齐坐下。妇人问周琏家世,周琏皆据实相告。数杯后,妇人放出无限妖媚,引的周琏欲火如焚。众侍女看见两人情态,请归后洞安歇。
周琏同妇人到后洞,见床帐、被褥、桌椅等物,陈设与人间一般,止觉太阴冷些。侍女们扣门避出。两人颠鸾倒凤,到着天明,这一夜便有四五次。彼此恩爱甚笃。
周琏深幸际遇非常,只是悬结父母和蕙娘不知如何慌乱、如何找寻,虽和妇人欢娱笑谈,而愁容时刻现露。妇人知道周琏想念家乡,惟恐他受了郁结,着侍女们百般献丑,搏其欢心。至第四日巳牌时分,周琏与妇人相商,要和妇人一同回家,安慰父母。妇人通用好言语支吾,总不肯应许。周琏情急,不由的眼中落泪,跪在地下恳求。妇人心爱周琏,只怕伤他怀抱,连忙扶起,笑说道:“夫君请起,我与你从长计议。”周琏起来,拂拭泪痕。妇人扶周琏并坐床上,说道:“神仙不是轻入尘凡的。今你想念父母至此,万一想念出病来,我心何忍!也罢,我明日就与你去走遭。但话要讲说在先:你父母见我云来雾去,疑我为妖魔鬼怪,或请法师,或延僧道,当邪物的制服我,那时惹的我恼起来,大家失了和气,你心上也不安;若肯把我当个仙人的看待,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,我自尽我做儿媳妇的道理,如此便可长久同居。还有一节,也要说的牙清口白,不许反悔。我一入门,你妻子便须远行回避;你若和他偷会一次,我将你仍行摄回洞来,那时休要怨我恨我。必须过一年后,方许你夫妻相合。你可依的么?”周琏听了许他回家话,心中大喜,道:“这有什么不依,便与他终身不见面何妨!至于我父母的话,我一力担承。家中大小,有一个敢藐视你,你只对我说。”妇人笑了笑。两个叮嘱停妥。
至次日早,周琏即恳求动身。妇人吩咐了众侍女谨守洞府,一同走出洞外,着周琏将两眼紧闭,用手相扶。须臾,身子飘荡起来,耳中但闻雷鸣风吼之声,直奔万年县来。未知仙女、周琏来到家中怎么分晓,再看下回结续。正是:
死骨犹能卖大钱,理应骨肉不相怜。
周琏避鬼逢仙女,也算人生意外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