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要见伊人面,见时胡嚼念。腐儒殊可怜,应和驴同圈。
法官挥宝剑,拘神人共羡。竟夜不成眠,除妖尔许难。
右调《醉公子》
话说妇人和周琏驾云雾升在半空,不过顿饭时候,已落平地。妇人着周琏睁眼看视,依旧还归在平台上。周琏大喜。妇人道:“我在此等你,你先去见你父母,把我的话要说的明明白白,一句不可含糊。依得依不得,速来回复我。”周琏满口答应,下了平台。早有许多男妇看见,欢声若雷,各分头去传报。
周通夫妇和蕙娘皆欣喜如狂,没命的跑来看视。周琏早到面前。父母妻子重见,犹如死而复生,各喜出意外。周琏见蕙娘包着头,络着左臂,忙问原故,方知是被风刮下平台所致,心上甚是疼怜。一同到蕙娘房内,大小男妇于门内窗外听说原由。周琏将如何去,如何来,并妇人相订的话,详详细细说了一遍,众男妇都听呆了,大家心内都胡猜乱疑。周通向冷氏道:“但得儿子回来,你我便有生路。此妇神通广大,是仙是妖均未敢定。他说的话须要句句依他,将来再做裁处。”又向蕙娘道:“你须权变一时。若不回避他,不但于我全家不利,只怕你的性命也难保。若再将我儿子拿去,便终身无见面之期了。你可将你等物收拾,并伺候你的妇人女厮,俱同到你娘家暂住,听候动静。千万嘱咐你父母,断断不必来。至于一应食用,并请医调治,我自差人天天照料办理。”又吩咐家人:“速备轿子,莫误!”蕙娘听了,满肚中不快活、不服气,因公公苦口叮咛,无奈何,只得依允。周琏再四嘱令保重,心上也甚是作难。周通又吩咐众妇女道:“此妇下平台时,你们个个都要和待你大奶奶一样,惹下他关系不小。”又向周琏道:“工夫大了,他在平台久候,你快去回复。可请他到内花亭暂住,等你妻去后,再请他到这屋中来。快去,快去!”周琏去了。蕙娘大哭着坐轿回娘家去讫。
少顷,众男妇见周琏和一天仙般美人走来,看人才又比蕙娘在上些。只见他轻移莲步,袅袅婷婷,同周琏入花亭中坐下。众妇女虽不叩拜,却也遵老主人教戒,各恭恭敬敬侍立两傍。又见他启朱唇,露皓齿,笑盈盈向众妇女道:“你们可替我在老爷、太太上禀知,说我要拜见请安。”众妇女连声答应,早去了三四个传说。
须臾,来了两个妇女,说道:“老爷、太太请仙姑到内东院屋中相见。”妇人听了,随即站起,同周琏走入东屋。周通夫妇连忙迎接,妇人便端端正正叩拜下去。冷氏双手相扶,说道:“我老夫妇皆尘世凡人,怎敢当仙姑重礼!”妇人道:“媳妇与女婿系天数该合,始到此了此情债。望二位大人以儿女看成,莫疑为妖灵狐媚,便是万幸。媳妇今后若少有不合道理处,还求二位大人当面叱责,毋从世套。至于仙姑称呼,不但母亲不可,即家中男妇亦不可。今既做女婿妻房,便是一家骨肉,若还以路人相待,媳妇何以存身!”周通道:“我儿子说你是上元夫人之女,我老夫妻实不敢以尊长自居。今既说明,我们便以儿妇相待了。”妇人又深深一福道:“多谢二位大人见怜。”周通向众妇女道:“快与你新大奶奶烹茶备饭。”随即出去。众男妇见他人才绝世,说话儿句句可人,没一个不以他为真仙下界,私叹周琏有大命大福,羡慕不已。早传的通国皆知,以为今古未有的奇事。
次日早,齐贡生来,周通同沈襄迎接。贡生举手道:“昨日小女回家,说令郎同一妇人驾云而来。此天皇氏未有之奇闻!《中庸》云:‘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’老亲家急宜修省。”周通也不回答他,让到书房坐下。贡生道:“此妇还在么?”沈襄道:“现在内园东屋。”贡生道:“先生可知其根否?”沈襄道:“他来去不测,兼通幻术,我焉能知其根底?”贡生道: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。我辈俱未能造此,言之可愧!”又向周通道:“此妇可许一见否?”周通怕他语言迂腐,得罪下了,连忙止他道:“此妇不肯见客,就见他也无益。到是叫小儿出来一见,以慰亲家悬计。”贡生道:“弟欲见之心,确乎其不可拔。必须一见,以决弟疑。”周通推托不过,着人说与冷氏,先向新妇道达,并言贡生冒昧。少刻,家人出来向周通低语道:“太太道达过了。新妇说:‘这有何妨!’着请入去拜见。”周通请沈襄一同相陪。
到妇人房内,冷氏先向贡生一福,贡生还揖。沈襄忙与冷氏下拜,被周通拉住。妇人与贡生、沈襄道万福,大家坐下。贡生伸二指指着妇人问周通道:“昨日驾云来的就是他么?”周通点头。贡生听了,便将两眼紧闭,口中默默念诵起来。周通低低向沈襄道:“舍亲是无书不读的人,或者念诵什么咒语,亦未可定。”沈襄道:“不必惊动他,少刻自知。”不意他念诵的工夫颇大。众妇女交头接耳,互相窃笑。好半晌,只见贡生将两眼睁开,大声道:“你还不去么!”两只眼硬看妇人,看了一会,向周通、沈襄道:“吾无能为矣!”周通道:“老亲家适才念诵什么?”贡生道:“我闻圣经最能辟邪,方才从‘大学之道’直念到‘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’。”沈襄忍不住鼻子内呼咄了一声,勾引的大小妇女都笑起来。周通也由不的笑了笑,连忙让贡生外边坐,和沈襄陪了出来。贡生向沈襄道:“此妇明眸善睐,娇艳异常,奸淫必矣,吾甚为小婿忧之。假如死于此妇之手,于小女大不利焉!”一边走,一边说道:“我去了。”周通留他吃早饭,贡生道:“虽有旨酒嘉肴,其如五脏神不愿随鞭镫何!”言讫,坐轿子去了。
周通回到书房,问沈襄道:“先生看此妇何如?”沈襄道:“容貌实系绝色,仙妖均未敢定。然举止文雅大方,似与小户人家妇女天渊。”周通道:“先生博通经史,淹贯百家。仙女下嫁凡夫,亦有此书否?”沈襄道:“野史外传纪载,宁仅千百,要皆不可为训。以晚生愚见看来,日前那阵大风怪异非常,借此风将令郎摄去,今又同回此,又系为令郎情欲所迷,神仙决不如此。愚意揣度,十有八九系狐之通天者。可将令郎叫来,问他床笫间事果有异于人者否。”周通连连点头,差人将周琏叫来,同沈襄细问。周琏道:“事事与人无异,惟有下部内过寒。”沈襄沉吟道:“如此说,必非狐狸,乃阴妖也。”周通道:“我家人中有一扎拉布,是西域人,颇有胆力。今晚着他刺死此妇,未知可否?”沈襄大笑道:“此妇有通天彻地手段,岂一刺客所能了决!倘刺而不死,下文可胜道耶?愚意邪不胜正,晚生此刻做呈词两张,差人求本县用印,代为申详关帝,并牒本县城隍,向庙中焚烧。或者得邀冥诛,即是老先生福德感应。”周通道:“甚好。然须慎密之,被他知道,惹祸不浅。”不意焚烧后寂然无应。
又过了数天,见周琏面色黄瘦,神情也有些痴呆,周通夫妇大是愁苦,又与沈襄相商,欲访求术士降妖。沈襄道:“此妇与令郎有言在先,若把他当妖魔鬼怪看待,有那时休要怨他之语。我们知道谁是高人?胡乱请些僧道来,妖降不成,再将令郎被他摄去,终身求一面而不可得,悔之晚矣!”周通道:“信如先生言,则小儿静听其死乎?”沈襄道:“晚生到想出一策,若得此人来,可立辨真伪。本省龙虎山上清宫现有张天师,何不差人备礼诚恳,晚生再写一张呈词,到彼投递,倘邀降临,则万无一失矣。”周通大喜道:“非先生言,我那里想的起来!”于是秘差能干家人四个,连夜赍厚礼去了。
岂期周琏被色欲所困,日甚一日,形容与前大不相同。周通暗中劝他以保养身体为重,他如何肯听,止知和妇人取乐。周通夫妇愁惧欲死。过了几天,请天师人回来,言天师于数日前奉诏入都祈雨去了,今请来极有道力法官二人,少刻即到。周通听的天师虽未至,有法官来,觉得怀抱少开,忙吩咐在园子第二层西院迎辉轩做客舍,又令整备酒席。
须臾,法官到来,周通、沈襄迎入。一老年人,姓裘;一少年人,姓魏。叙礼分坐,候安待茶。须臾,摆上筵席。酒未半酣,就席间叙说妇人原由。酒席完后,裘法官道:“我两人入去看看此妇何如?”周通又将妇人和周琏说的话细述了一遍。裘法官道:“如此说,是教他知道不得。也罢了,请令郎来一见。”周通着人将周琏叫至,两法官看了一会,周琏去了。魏法官道:“令郎满脸都是阴气,又非鬼物缠绕。我且画一道符,拿去试试他。”裘法官连连摆手道:“此妇云来雾去,手握风雷,岂一符所能遣除!还得大费周章。”向周通道:“可着尊纪们于此院设一坛,用七张方桌,香烛黄纸、朱笔宝剑、神将甲马等物,交二鼓时分俱要完备。再吩咐大小男女:不可在门隙中偷窥,不可在背间议论长短,到不妨在妇人房屋左近观看。若见异样神物到彼处,切不可大惊小怪,不可谈论形相凶恶,不可用手指点。”周通一一答应,着人内外暗中说知,又问裘法官道:“今晚法师遣将拘神,逐除妖妇,奈小儿与妖妇同宿,又不敢教他回避,万一小儿亦被伤在内,该怎么?”裘法官大笑道:“若伤了令郎,是我们特除人矣,那里还是除妖!放心放心。”
到二更以后,两个法官将迎辉轩院门关闭,众男妇俱在妇人院外远远观望。等至三更将近,只见西北上烟云缭绕,约料从二法官院中升起。少刻,那云气如飞而至,隐隐绰绰看的里面有一神将,披金甲,执长矛,将到妇人房前。只见妇人屋顶上出白气一股,又见西北上火光忽明忽灭。少刻,那火光一闪,于火光中迸出一物,月色之中看的甚是真切。只见那物赤发蓝面,海口锯牙,身约五尺长短,手中拿一大杵,疾同鹰隼,光若掣电,直奔妇人房前。只见屋内喷出一珠,大如酒杯,红似火炭,在那物头上碰了一下,只见那物若天星四散,化红光一缕,冲空而去。众男妇等候至天明,再无所见。
周通令人窥探妇人动静,安然无恙。周通走入书房,向沈襄道:“裘、魏两法师要算极有本领的人。”遂将夜间所见,细细说了一遍。沈襄只是咬指摇头。周通道:“此妇是妖无疑矣!只是除不了他,该怎么?”沈襄道:“此刻天色初明,候日出时,同老先生见二位法师,他或者还有妙术奇法。”至日高时分,同到迎辉轩来。两位法官各面带惭色,说道:“我辈此时即告别矣。”周通道:“妖妇尚在,如何去的?”裘法官道:“昨夜举动,想皆众目共见。我辈法力止此,若再不识进退,必讨大没趣味。”周通再四苦留,沈襄亦相帮劝阻,两个法官那里肯听。周通跪在地下哀恳,两个法官也一齐跪下,只是绝意要行。周通又留吃早饭,亦不肯吃。周通没法,厚备重礼相赠。两个法官辞了四五次,方肯收受,向周通道:“老先生宜速访高人,此妖神通不小。若天师在,或请龙虎印,或五雷印,庶可降服;奈天师人都,归期未定。今有负委任,反叨厚贶,讨愧之至!”周通道:“难道贵同事中岂再没个有大法力的?祈荐一二人,救小弟一家性命。”魏法官道:“我辈法力,实无有出这位裘敝友之右者。就是天师,亦常刮目相待,每以法师相称。今他且不能,馀人又何足算!”周通道:“小儿夜夜与这妖妇同宿,未知伤得了性命否?”裘法官笑道:“夫妻房欲不节,尚可促寿,况与妖妇作对垒耶?我看令郎神气还未到殂丧地步,多则二十天,少则半月,精力竭矣。到那时,便真是无救。快快的于四方求访高人!”说着,又将双眉紧蹙,摇着头儿道:“我不怕与老先生添愁烦,此妖妇非真正神仙,第二个也拿他不了。再和老先生实说罢,便请得龙虎、五雷二印俱到,也不过逼他回避一时。他定另想别法,将令郎拿去,直至死而后已。”从人将行李搬去,周通、沈襄送出园门。两人回到外花亭坐。周通复求沈襄出谋,沈襄道:“此际也没法,惟以等候天师回来,再做设处开解。”
再说妇人早间梳洗已毕,向周琏道:“你可同我回五祖山去罢。”周琏虽为情欲所迷,到底还心上恋家,听了此话,大是惊惶,神色惧怕之至。妇人笑道:“你待我恩情,尚有何说,只是你父母的心大变了。”周琏道:“有何心变处?”女人道:“昨晚三更以后,你便睡熟,你父母延请术士,拘遣神将来害我。我本是岛洞真仙,岂惧妖法邪术!”周琏问神将来由,妇人笑而不言,又道:“我若必定逼你走,一则怕伤你怀抱,二则又见你惊惧之至,我心何安?若和你住在此处,有何颜面?且恐你父母把你隐藏起,远避他乡,亦不可不预为防备。”周琏道:“就我父母有此心,其如我不肯去何!况你是神仙,凡我所到之处,焉能欺的过你?”妇人摇着头儿道:“那时我又须费力访你。”说着,凝目想了一会,于身边取出一小锦囊,锦囊内倾出许多大小丸药,颜色也不一,于内拣出桐子大一紫黑丸,将馀丸复归锦囊内,笑向周琏道:“你若着我和你永远在你家中,不去洞府,你可将这丸药吃在腹内。”周琏道:“你断不忍心用毒药害我,我就吃了。”说着,用手接来,着在口中。此药亦不用嚼咽,即滚入腹内。岂期吃此药后,爱恋妇人更十倍于前,除两便之外,老不出门,日与妇人欢笑纵淫。于家中男妇,有时认识,有时便忘之矣。周通夫妇叫他,有去的时候,还有十次八次叫杀不去的时候,惟有相对嗟叹流涕而已。正是:
读罢圣经无感应,贡生学问于斯尽。
犹之逃去二法官,卸责空谈龙虎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