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仙境游来心疑惧。猛可里,见伊师傅,登时一杖归阴路。众弟子,同守护。
大风陡起分离去。温如玉,回故土,泰安又与苗秃遇。且到张华处。
右调《望江东》
话说城璧和翠黛两人走入里面,才知那楼台山水尚远,只有一座大牌坊甚近,又见如玉、不换在那里笑面相呼。两人走至牌坊下,见牌楼上有五个蓝字,每字有三尺之大,上写着“你们来了么”。城璧道:“怎么这样一座堆金砌粉的牌坊,写这样一句俗恶不堪的话在上面?”翠黛笑道:“我不怕得罪。二师兄真是个颖悟短浅的人,连这五个字也体会不来。”城璧道:“你说我听。”翠黛道:“此地即是蓬莱仙境,肉骨凡夫焉能到此?说个‘你们来了么’,是深喜深爱之词,也是望后学同登道岸之意。”城璧点头道:“也还讲的是。”说着,二人上了台阶,与不换等到一处。如玉道:“你们好迟慢呀!若不是等这半晌,我两个早到楼台中游玩多时了。”不换道:“他两个不来么?”翠黛道:“不肯来。”
于是四人下了台阶,向那楼阁中行走,约走了三里多地面,方到那楼阁处。只见贝阙琼宫,参差错落,处处皆雕楹绣户,玉砌金装,里面层层叠叠,也不知有多少门户。他四人说说笑笑,游洞房,绕回栏,渡小桥,行曲径,或对花嗅蕊,或临池观鱼,又有那禽声鸟语娇啼在绿树枝头,大是怡情悦耳,快目适观。四人赏了好半晌,不换道:“怎么这样一所大境界,连个人儿不见?”如玉道:“此地如何是凡夫轻易到的!”不换道:“凡夫原不能到,神仙也该有个走出来,难道修盖下都着白放在这里?”城璧听了,大叫道:“不好了,我们走的不是地方了!此地非海市蜃楼,即妖怪窟穴。适才五师弟所言甚是有理,我们快寻原路回去罢!”翠黛道:“果然一人不见,我也有些心疑。”如玉道:“我们十分中连二三分还未走完,便是这样动疑心、说破话。世上那有妖魔住这样天宫般屋宇?我们好容易遇此,到底要看个心满意足为是。”城璧道:“我越看越非佳境。要听我,回去为是。”翠黛道:“二师兄话极是,大家回去罢。”如玉道:“你们这样情性无常,岂是修行人举动!”不换笑道:“你不必嫌怨。我们三人回去,你任意游去罢了,着急怎的!”城璧折转身回走,无奈千门万户,连东西南北都辨不出来,那里寻原来的道路!此时如玉才有些着急。
四个人和去了头的瞎蜢一样,乱闯乱碰,绕来绕去,总无出路。城璧道:“象这样走,一万年也不中用,不如驾云走罢。”四人同站在一处,城璧念念有词,少刻烟雾缠身,喝声“起!”四人起在空中。约走了数里,拨云下视,那楼台亭榭已无踪迹,早在千山万壑之上。城璧道:“九功山我系初到,下面这山到有几分相似。”翠黛道:“我也辨不出来。想来还是九功山,到只怕离洞远了。且落下云头,辨别方向,好找寻朱崖洞道路。”
城璧将云头一挫,落在山顶上,各举目在周围审视。止见山环峰绕,树木青葱,瀑布流泉,盈眸震耳,那里有个九功山的影像!城璧顿足道:“一时少了主见,致令如此,到只怕丹炉内火也冷了。”翠黛笑道:“怕丹炉内火冷,到还说得是。至于九功山,你我四个人再寻找不着,这普天下万国九州的山也一处去不得了。”
正言间,猛见冷于冰从一山岔内披发跑来,手中倒提宝剑,于山脚下经过。城璧等各大惊道:“这不是师尊么!如何狼狈至此?”四人一边高叫,一边往山下急走。于冰回头看见四人,说道:“你们原来在此,我不好了!只因与你们烧炼七炉丹药,火气冲天,被元始天尊查知,说我未行禀明,擅敢私立丹炉,盗窃天地造化之权。老君也知道了,查出雪山道人偷他《天罡总枢》送我。二罪俱发,遣赢岛三仙率领雷部诸神诛我。我急欲到老君、元始前请罪,又被三仙阻隔,不容我去。我情畏死,只得与伊等大战,被一仙偷用宝物,将吾道冠打落,幸未伤生。我今欲奔赤霞山寻吾师,转恳师祖东华帝君设法解救。”不换道:“既如此,还不驾云速行,步行跑到几时!”于冰道:“我适才是驾土遁逃脱。且寻个地方暂避,被他们看见,吾命休矣!”说罢,向正西飞跑。城璧大叫道:“师尊慢行!等我四人同去,要死死在一处。”说着,四人一齐往山下直跑。
只见西北山谷内来一骑白獬豸道人,蓝面紫须,身高丈许,带束发金冠,穿大红八卦袍,手提铜杖,大叱道:“冷于冰那里走!”语未毕,又见东北山谷内来了两个道人。一骑花斑豹,面若猪肝,虬须倒立,带烈烟冠,穿白锦袍,手使铜鞭二条;一骑五色狻猊,面同噀血,二目大如棋子,赤发海口,身穿百花皂袍,手挽飞刀二口,从后赶来,将于冰围住厮杀。又见正东上乌云四起,迅雷大电渐次到来。
四人跑到山底,翠黛向城璧道:“他两个不中用,我合你救师尊去来。”急向腰间将双股剑拔出,递与城璧一把,自己提了一把,二人如飞的赶去。城璧跑的快,早到战场,见于冰架隔不住三仙兵器,正在危急,大吼一声,提剑向骑白獬豸的砍去。那道人用杖将剑隔过,随手一指,城璧便头重脚轻,倒在地下,耳中听得一人说道:“他为救师情切,尚系义举,不可伤他的性命。”翠黛鞋弓袜小,一时跑不到,远见城璧倒地,惟恐有失,先从囊中取一物,名混元石,向骑白豸道人面上打去。早被那骑狻猊道人看见,大笑道:“米粒之珠,也现光华!”把袍袖一扬,那石钻入袖内去了。翠黛见道人收去宝物,甚是气恼,又想着自己是个妇人,难与他们步战,急向囊中又取宝物。不防那骑狻猊道人一飞锤打来,正中肩上,倒于地下。
再说不换见城璧、翠黛俱跑去,向如玉道:“你我受师尊四十馀年教泽,武艺虽没有,命却有一个,可同去救应。”如玉道:“师兄或能御敌,我真是无用。”不换道:“此死生相关之际,各从所愿罢了。”连忙拔下大树枝一条,也飞行跑去。如玉见不换去了,心里说道:“我若不去,对不过众师兄们,也须索到跟前才是。”也折了条小树枝,刚跑了数步,见城璧、翠黛两人先后俱倒,也看不出是什么原故,便不敢前进。
再说金不换提了树枝一路跑去,见城璧、翠黛俱倒,他飞忙到战场上接救。猛见于冰被那骑白豸的道人一铜杖打中顶门,只打的脑浆进出,血溅襟袍。不换大叫了一声,几乎气死,跑至道人面前,举树条狠命打去。道人将树条接在手内,随手一拉,不换便扒倒在地下。那三道人见于冰已死,各驾风云去了。
城璧被那道人一指,昏迷了一会,睁眼看时,见三道人已去,又见于冰死在山溪,跑向前抱住尸骸,放声大哭。不换扒起,也跑来痛哭。少刻,如玉扶着翠黛,也到于冰尸前,各痛哭不已。忽见城璧跳起,大声说道:“相随四十馀年,谁想如此结局,要这性命何用!”急急将剑拾起,向项下一抹,早被不换从背后死命的扳住右臂,如玉抱住剑柄,一齐劝道:“这是怎么!”翠黛挨着疼痛把剑夺去,插在鞘内。城璧又复高跳大哭起来。哭了好半晌,大家方拂拭泪痕,各坐在于冰尸前。翠黛从身边取出一丸药来,用口嚼碎,在肩臂上擦抹。须臾,伤消痛止。
不换道:“此地非停放师尊之所,如何是好?”如玉用手指向西北道:“那边山崖下有小石堂一间,可以移尸暂停,再做理会。”不换道:“待我背来。”他便将于冰尸骸背起,众人扶掖着同到石堂内,将于冰放在石堂正面,又各痛哭起来。猛见翠黛说道:“众道弟与兄,且莫哭!我想师尊有通天彻地的手段,岂一铜杖便能打死?总有三仙围住,他岂无那移易变化之法,一味家拼命死战,必无是理。且今日有此危难,袁大师兄与姐姐都不随来。我越想越不像,到只怕是师尊因我们不守丹炉,用幻术顽闹我们,亦未敢定。这个尸骸还不知是什么物件点化的!”城璧听了,止住哭啼,道:“师妹之言大有见解。当年如玉师弟做甘棠一梦,鬼混了三十馀年,醒后止是半日功夫。”说罢,看着于冰尸骸点头道:“你老人家宁可是顽闹我们罢!”
如玉道:“以我看来,师尊总是死了。”城璧道:“老弟有何确见?”如玉道:“适才三仙皆相貌凶恶,骑乘怪异,况又是元始老君所差,必系本领高过师尊数倍者。他那铜杖和山岳一般,师尊的头虽说是修炼出来的,亦难与山岳为敌,着一下岂有不损破之理?方才师尊交战,我们那一个没到阵前,袁大师兄和锦屏师姐也断不是袖手旁观之人。众位想,师尊尚且死在三仙手内,他两个还想活么?”不换道:“这话不像。若他两个死了,适才师尊在山脚下怎么没说起?”如玉道:“凡听话,要看时候。彼时师尊披发逃命,三仙在前,雷部在后,他那有功夫顾得细说?依我愚见,二师兄不如且先用搬运法弄口棺木来,将师尊盛敛。我们或聚或散,再行定归。”翠黛道:“这聚散的话你休出口!依我看来,可用法箓将石堂封了,大家同去找寻朱崖洞。只到那边,真假便可立辨。”城璧道:“师妹所言极是有理,可一同去来。”翠黛拔剑用符咒封了石堂。
四人又同站在一处,驾云起在空中,将云停住,四下观望。城璧用手指道:“东南上隐隐有座山峰,极其高耸,或者是我们烧丹地方,亦未敢定。且先到那边去来。”四人摧云急赴。陡然,半空中起一阵怪风,真好利害,将四人刮的和轻尘柳絮一般,早已你东我西,飘零四散。
且说温如玉被那阵大风刮的站不住云头,飘荡了一会,渐次落将下去。睁眼看时,风也不刮了,面前到有一座城池,相离不过二三里,看那规模形势,和泰安州差不多。心中想道:“世上只有个罪人递解原籍,那有个被风就刮回原籍的理?”又想道:“是与不是,且入城一看,便知端的。”一步步走向前去,听来往人口音也都是泰安口语;即至走到西关看时,正是泰安州。心中惊疑之际,猛听得背后有人跑来,高声叫道:“大爷从何处来?小的无日不记挂在心!”如玉回头一看,不是别人,却是张华。只见他悲喜交集,磕下头去。如玉用手扶起道:“此可是泰安州么?”张华道:“这是泰安西关,大爷怎么认不得了?”如玉道:“我与你别后几十年了,你到也不显老。”张华微笑道:“自大爷从朱老爷家去后,到如今是整三个年头。”如玉道:“胡说!”正言间,只见苗秃子迎面走来,举手高叫道:“温大爷,久违了!为何又以道士妆打扮起来?大奇,大奇!”如玉也举手相还,心里说道:“我出家已三十年,怎么这老秃小子还在?且面貌一点不老,还是昔日的眉目,止是衣服破旧之至。”再看张华,总都和昔日一样,心上大是疑惑。
只见苗秃到面前深深一揖,说道:“前在朱父母案下,承情不记旧恨,得保全免革,我再谢谢。”如玉道:“我今日想是做梦与你和张华相会么?”苗秃将舌头一伸,笑说道:“奇话来了!青天白昼,怎便想到梦上?”如玉道:“我们相别几年了?”苗秃道:“三年。自你我打完官司后,听得你和张华入都。两月后张华回来,我还问他,他说你和个姓冷的出家去了。你又不年老,怎二三年不见,便没记性到这步田地?”如玉心里又作念道:“怎他两个都说是三年?”苗秃道:“可想起来了么?”如玉道:“我在泰山琼岩洞,与超尘、逐电二鬼修炼了整三十年,受尽无限苦处。你两个都说是三年,难道洞中的三十年比人间的三十年不同么?”苗秃道:“你方才说和什么超尘鬼在洞中修炼?”如玉道:“我是和超尘、逐电二鬼在洞中一同修炼的。”苗秃将舌头向张华一伸,笑说道:“听你家大爷的话,鬼还有名有姓,还会和人在一处修炼!呵呀呀,怪道来来回回盘问去了几年,不想被鬼迷了真性,将三年就算做三十年了。我再问你:我和你打官司那年我才三十三岁,我今年三十六岁了,再加上三十年,我便是六十三岁。你看我像个六十三岁人不像?世上六十三岁的人,有我这样雪白粉嫩面孔没有?我看你面孔上有些阴气,本城王阴阳遣的好邪,讨他一道符水,吃了包你好。”如玉大笑道:“我一个云来雾去的人,还肯讨王阴阳符水吃?”
苗秃将两手掩耳,把嘴向张华一丢,道:“你只听听罢,云也来了,雾也来了,说个来了就越发来了!”如玉道:“你当我没这本领么?”苗秃道:“你此刻驾个云我看看!”如玉道:“此刻人来人去,如何驾得?”张华道:“本州朱老爷法令森严,大爷是知道的。像这样话,大爷再不可说。”苗秃道:“你如今试试,朱一套越发比前三年利害了。”张华道:“大爷且请到小的家中,有许多要紧话回禀。”如玉道:“我到家中做什么?我适才是被风刮到此处,我还要回福建九功山去。”苗秃笑说道:“又不驾云了,又要使风哩!福建离泰安也没多的道路,不过六七里儿。看来还不用你刮大风,只用刮个小旋风儿,你就到九功山了!我看你竟有痰气在肚中,陈皮、半夏虽常服也不中用,须天天吃些蜈蚣、全蝎、钩藤、钩胆、南星之类,或者还见点功效。”
张华道:“苗三爷,改日再和我们大爷坐谈罢。”又向如玉道:“此刻请到小的家中,住些几日再商酌去福建的话。”如玉道:“你住在那里?”张华道:“小的如今住在城隍庙后。”如玉道:“我一个清修炼气的人,岂肯再入城市繁华地界!我此刻就去了,你回去罢。”说着,向苗秃举手道:“请了!”掉转头就走。张华拉住衣襟,跪在地下哭说道:“小的原不足动大爷牵挂,但大爷既回故乡,也该到小的家中收拾一桌供菜,到老爷、太太坟上拜扫一次,也算二位老主人抚养大爷一场,岂不强似小的替大爷拜扫万遍么?”
如玉听了这几句话,无异心上着针刺一样,不由的想起他母黎氏,痴呆起来。苗秃大笑道:“你走,我看你走!朋友有劝善规过之道,你若走了,不但人中没你,就是小猪崽儿中也没你了!”说罢,又连连举手道:“得罪,得罪!”如玉向张华道:“你起来,我同你去。”于是三人一同入城。正是:
师死师生事未明,一风送至泰安城。
无端巧遇张华面,引得痴儿旧态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