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何苦求仙道,人生事业崇朝。娘行一见魂魄杳,媒妁且相劳。
玉女方欣娶到,公差口已嗷嗷。为他血肉尽刮削,忍痛弗号咷。
右调《圣无忧》
话说温如玉同张华、苗秃入了城门,苗秃道:“我且别过罢,明日去看你。”苗秃去了。
张华领如玉到家,见一处院落,正面有瓦房三间,东西各有瓦房三间;妇女们到有七八个,老少不等,都在院中。如玉目光一瞬,早看见个妇人,年约二十上下,穿着一件鱼白布大衫,青紬裙子,真是国色无双,天仙降世,心里说道:“这个妇人便可与翠黛并驱中原矣!我一生一世止见此两人。”但见:
头攀云髻,鬓插鲜花。面如带露娇莲,腰似迎风细柳。娥眉凤目,顾盼传秋水之神;玉齿朱唇,语言吐幽兰之气。双钩袅袅,远胜缓步宓妃;素手纤纤,迥异投珠越妇。诸佛魂销于天竺,众仙魄散于蓬壶。
只见那妇人微笑含羞,将两只俊俏眼睛斜拂如玉,半迎半送,甚是有情。张华将如玉请入东厦房坐下,随即着他女人同他儿子俱来叩头。如玉各问劳了几句,去了。
张华道:“大爷被盗的银两,本州朱老爷早访拿住转刨之人。小的于二年前即具领状讨来四百五十两,止少了十来两;又将所当金姐的衣服首饰托人变卖,还找出八十馀两;又有大爷在都中与的几百银子,和小人的丈人开了个杂货铺,到甚是得利,于贩卖米粟上又赚了二百馀两,一共有一千两。今大爷回来,借此可安家立业,娶一位主母,生育后嗣,接续老恩主一脉,平白做那道士怎么!”如玉笑道:“任有万两黄金,我皆视如粪土。我到要问你,这房子不是你一家住着么?我入来时,见有许多妇女在院内。”张华道:“止这东厦房三间是小的租住,正房和西厦房是一姓王的住着。”如玉道:“我才在院中见一个二十岁上下妇人,穿着鱼白布衫、青紬裙子,是谁家眷属?”张华道:“他就是住正房姓王的表妹。他父叫吴丕承,与人家开香蜡铺,也甚是没钱。这是他第二个女儿,昨年死了丈夫,近日在娘家居住。今日是他表兄请来吃饭,才到这里。”如玉道:“他还嫁人不嫁?”张华道:“他今年才十九岁,又无儿女,如何不嫁人?只是婆婆也是个寡妇,做人刻毒,因他儿妇人才好,想望三四百两财礼,他才准嫁。吴丕承也嚷闹了几次,至今弄得没法。”又道:“大爷问他,想是看的中意。我们是什么人家,还怕他父女两个不依不嫁么!至于他婆婆杨寡,不过多要几两银子。烦人和他作合,少要几两也未敢定。”如玉笑道:“我已经出家,岂可做此等事,你再休题起。此时已晌午,今日赶不及,你可速买办供菜,我明日绝早就上坟去哩。”
张华答应出去。如玉随即也到门外,见那妇人独自一个在正房门槅前站立,看见如玉,便以目送情。如玉再行细看,从头上至脚下,无一处儿不风流俊俏,雅韵宜人。又见他有时拂眉掠鬓,有时咬指侧肩,有时金莲斜立,有时含笑低头,那一双妙目来回转盼,总都在如玉面上用情,把一个如玉看得出神入化,意乱心迷,此时不但忘却冷于冰和众道友,连自己也不知是个道士了。猛见张华同他两个儿子拿着些鸡鸭鱼肉、果菜等物从门外入来,如玉只得回东厦房坐下,心中胡思乱想道:“此妇在我身上甚是多情,若早遇他几年,我还嫖那金钟儿怎么!与他成全在一处,生男育女,继续先人宗祧,岂不还是一完美人家!”正鬼念着,猛见那妇人和花枝儿一般到门前一觑,见如玉独自坐着,向如玉微笑了一笑,连忙退去。这一笑,把个如玉和吃了十来斤花椒一般,浑身上下没一处儿不麻到的。
如玉急急站起,却待出门看望,只见那妇人入张华家房内去了。又听得他和张华家两口子说话,语音儿清清朗朗,娇嫩异常,又心里说道:“这张华家两口子真是蠢材!谁家七八月便挂布门帘,岂不可笑!”又听得那妇人道:“你家中有客,又要做酒席,我过一日再来坐罢。”说罢,只见门帘起处,笑嘻嘻从屋内出来,头一眼又送在如玉眼内,说道:“不送罢,我到大后日午后再来。你务必等我,不可出门,着我空走一番。”话虽是和张华家说,那眉目神情却都是和如玉说。说着,出了堂屋门,又回过头来看了如玉一眼,笑着回正房中去了。
如玉心神如醉,坐在东房炕沿上打算道:“冷师尊已死了,众道友势必分散。超尘、逐电没了主人,他两个焉肯长久和我在一处,亦必另寻道路。冷师尊尚且惨死,我焉能修得成个神仙?若回九功山去,万一将这妇人耽误,早晚嫁了人,我便到来生来世也遇不着这样个美人。我看张华甚是有良心人,决不在这几百银子上着意;况他的银钱,那一宗不是我的!这妇人他又情愿与我作成。”说着,将桌子一拍,道:“冷先生,你就活着,我也顾不得你了!”
正鬼嚼着,张华提了一壶酒,他儿子捧着一大盘肉菜,约有五六大碗入来。如玉道:“我少说了一句话,又着你收拾下这许多东西。快拿回去,我于七八年前即会服气,十日半月一点东西不吃也不饥。”张华道:“没什么可用的东西,大爷有个不吃饭的?”如玉道:“我和你还有什么世套么,快拿去!”张华向他儿子道:“你且拿去,转刻再用罢。”如玉又道:“你头前说那姓吴的妇人,我细想,你也说的是,足见你是有忠义顾我的人。只是你如何办法,说来我听。”张华大喜道:“这才是两位老恩主在天之灵感化过大爷来了!小的前曾说过,连杂货铺并家中所有,足有千两,办理此事足而又足。但此妇父亲,小的与他不相熟;就是正房住的王大哥,亦非能事之人。昨见苗三爷遇见大爷时那神情光景,不但不恼,也还甚是念旧。他这几年也极没钱,此事烦他办理,许他二十两银子,他还是能说几句话的人,此事十有八九可成。”如玉道:“我怕他记恨前仇,坏我的事。”张华道:“许着他二十两银子,便杀过他父母,他也顾不的。”如玉道:“你此刻就去,看他是怎么说,速来回复我。”
张华连忙去了。到起更时还不见来?也曾在院中站立过十数次,又不见那妇人,心下叹恨道:“此必是我和张华说话时,他走了。”于是,坐一回,在地下走一回,又想念那妇人,又怕事体无望,弄的心绪如焚。只等到二更以后,听得张华叫门,不由的心上乱跳起来。须臾,张华入来,说道:“事成了!亏得苗三爷办理,此时现在门外。”如玉听了,心花大开,道:“原该就请入来,何必问我!”连忙接了出去。只见苗秃打着个小灯笼,满面笑容,向如玉连连举手道:“大喜,大喜!”两人一同入房,彼此叩拜坐下。
苗秃道:“尊驾好眼界呀,一回泰安就将王母娘娘头一个闺女看中了!说他的脸,是天上玉女;说他的脚,是地下金莲;说他的眉,是春山含翠;说他的眼,是秋水流波;说他的嘴,是樱桃一点;说他的手,是玉笋十条;说他的腰,是弱柳迎风;说他的头,是乌云笼罩;说他的声,是凤管锵锵;说他的齿,是银牙个个;说他的鼻子,是悬胆倒垂;说他的屁股——”用手等了个圆圈儿道:“诺,滴溜溜又光又圆又白又嫩,和蒸出来的馒头一般!”说罢,又将舌头一伸,瞪着眼,连连摇头道:“我自出娘胎包,才见了这样个追魂夺命、万世难逢的小观音菩萨儿!金钟儿若到他面前,与他洗脚根、舐屁孔也不要他!”于是笑的站起来跳了两跳,又拉住如玉的衣袖道:“此事若非我成人之美的苗三先生花言巧语打动那姓吴的,第二个人去,不能之而又不能之!适才张总管他到念我穷苦,许我二十两银子,难道大爷反没恻隐之心,目睹青松色落么?”说着,将脖项一缩,咥的笑了。
如玉道:“俟过门后,无不竭力相帮。只是听的他婆家索求过多,未定要银多少。”苗秃道:“我费了四个时辰的功夫,张总管他也在眼前同说。此事务必偷着做,若教他婆家杨寡知道,你是总督公子,娶他的儿妇,一千两也打发不下来!我们大家计议,成了亲后,还得和这老怪物下说辞。那时生米已成熟饭,他也没什么大想头,满与上他二百两,再无不妥之理。到是这吴丕承,老人家甚是穷苦,意欲着你帮他五百两。”如玉将腿一拍,道:“我昔年在琼岩洞,连道兄到要教我搬运法,可惜我未曾学。假如学会,便送他五千两何难!”苗秃向张华道:“听罢,说的好端端的话儿,又闹起痰来了。”
如玉道:“他要这许多,我将来如何过度?”苗秃道:“你听我把话说完,你再说。我们正在房中讲说此话,不想他女儿,即令夫人,在窗外窃听,随将吴老人叫出去,少刻便听得父女两个争论起来。又听得他女儿哭哭啼啼,着他父亲一个钱不许和你要,只要嫁你这俊俏郎君。我和张总管相商,恐怕愤事,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与他父亲,也算他生养一场。随将吴老人叫过来一说,满口应允,准在后日成亲,迟了怕走露机关。说明喜轿和鼓乐都不必用,只用一辆车儿,神鬼不知的娶来。”说罢,在自己秃头上一拍道:“你看我们办的何如?”
如玉大喜道:“多承盛情。我只怕他婆家闹是非。”苗秃道:“要我做什么!”又道:“后日就是佳期,你这道土打扮我实看不过。”如玉道:“到临期换罢。”张华道:“迟早总是要换的。明日还要与老太太坟前上供,着两位老恩主阴灵看见,到只怕不欢喜。刻下做也赶不及,小的明早去当铺中查几件大小内外衣服,与他讲明价钱,不拘几时与他。小的还有这个脸。”如玉道:“果然到坟前不像事,就明日换了罢。”苗秃道:“喜房该在何处?”张华道:“就在这东厦房罢。待喜事完后再寻房。”苗秃道:“极好!此时夜深了,我且去,明日再来商办一切。”如玉送他出去。
到次日早,张华弄来衣服,如玉内外更换了,又是个秀才。去他父母坟前拜扫了回来,苗秃两下道达,择于第二日辰时过门。
如玉这日对镜梳发,净面孔,刷牙齿,方巾儒服,脚踏缎靴,打扮得齐齐整整,从绝早即等候新人。苗秃也来陪伴,将琴瑟静好、宜室宜家此类话不知念诵了多少。将交辰时,张华同他儿子去吴丕承家娶亲。少刻,新人到来,在天地前叩拜,和如玉同入东下房。如玉再行细看,见他穿着大红缎氅儿,宝蓝裙子,头上也戴着些珠翠,脚上穿着花鞋,真是朱唇皓齿,玉面娥眉,一双俊眼荡漾生波,比日前所见更风流几倍,不由的神魂飘荡,欲火如焚。瞧了瞧堂屋无人,便走上去相偎相抱,妇人亦笑面相迎。两个亲嘴咂舌,正在情浓处,猛听的院中吵闹起来,乱说本州朱老爷话。
如玉连忙出来一看,见有四个差人,拿着一条火签,和苗秃、张华七言八语的说话,心上大是惊慌。苗秃向如玉道:“你来罢。不知是那个烂了舌头的,将今早娶新人的话和杨寡妇说知。杨寡妇立即喊冤,差人来捉拿你我。你只看看签就明白了。”如玉接来一看,上写着:“据杨寡张氏喊禀贼道串奸行贿、霸娶孀妇等情,为此仰役将道士温如玉、媒人苗秃子、氏父吴丕承立即锁拿,听候审讯。如敢少延,定将去役等立毙杖下。火速!火速!”下写差头名姓。
如玉看完,心上和刀剜剑刺一般,向苗秃道:“我原就恐怕闹是非,你一力担承,今该怎处?”苗秃挠着光头道:“这件事或迟或速,全在四位公差方便。”差头道:“杨寡此刻还在大堂口吵闹不休,只怕他儿妇失了节;本官性子又急同烈火。长话短说罢,情实不敢通的,与几两银子,就不上绳了。”苗秃拉如玉密商道:“你我俱系斯文中人,若被他们上了绳锁,穿街过巷,人品扫地。看来每人须一两方可。”如玉着张华付与,一同出门。早见丕承在大堂阶下等候,那杨寡妇口中不知乱道些什么。如玉满心要驾云逃去,偏又没一点空隙。
少刻,州官坐了大堂,先将杨寡叫上去,问道:“你喊叫道士温如玉霸娶你儿妇吴氏,你儿妇今年多少岁了?”杨寡道:“十九岁。”州官道:“他生下儿子没有?”杨寡道:“儿女俱无。”州官道:“你这奴才就不是了!你儿妇甚年少,又无儿女,你不着他嫁人,弄的做下丑事,你脸上何如?况‘节操’二字,岂可着人勉强做么?”如玉在下面听了这几句话甚喜,打算着必不断离异。又听杨寡道:“不是小妇人不着他嫁人,就嫁人也该达我知道。我儿子虽然死了,他到底要算我杨家的人。怎平白地他父亲受贿,媒人吃钱,诸人不嫁,单嫁个道士?”州官道:“叫吴丕承来!”
丕承跪在案下。州官道:“你吃了温道士多少钱,便将你女儿偷嫁,也不达他婆家知道?”丕承道:“因杨氏将小的女儿看为奇货,凡有人娶小的女儿,他便一千八百的要银子。小的也曾与他较白过几次,邻里通知。温如玉系前任总督之子,小的念他是旧家子弟,才和他做亲,那里收过他半文钱?现有温如玉可问。”州官道:“你也该和张氏说知。”丕承道:“和他说知,小的女儿永无出头之日了。”州官道:“看来你受贿也还未必,要沾已故总督的光是实。只是偷行嫁娶,于理不合。”说着,丢下两条签来,将丕承打了十板。如玉听了“偷行嫁娶”四字,才有些着慌,又听叫苗秃。
苗秃跪在一边,州官道:“这不是三年前我打四十板的那苗三么?”左右道:“正是。”州官道:“我看的光眉溜眼,像这狗攮的,你们看他,不是勾引人乱嫖,就是勾引人胡娶。我也不管你得了温如玉多少钱,我只是打!”说着,丢下六条签来,将苗秃子打了三十板。
如玉心上着实害怕,又听得叫自己名字,只得上去跪下。只见杨寡大嚷道:“老爷看罢!他前日穿戴着道衣道冠入城,今日听得告下他,他就改换为秀才,这岂不是欺官么?”州官向如玉道:“本州推念你先人,自审断后,到时常计念你;又风闻你随一姓冷的道人出家去了,我还不受用了几天。你实说,端底是几时回家?做过道士没有?”如玉道:“一字也不敢欺太老爷。因被盗后家计贫寒,无可为生,原做了道士,止一年馀。后闻人传说被盗银两已有下落,因此于前日才来。”州官大笑道:“你前日才来,今日就还了俗,就娶寡妇,世上安有这样个便宜速快的事!我再问你,你两个同宿了没有?”如玉道:“是此刻才娶入门,此刻就被传拿,没有同宿。”州官道:“这也罢了。只是你既是秀才,便穷死也不该做道士;既做道士,便终身不该还俗。怎么见了个好寡妇,你就什么也顾不得哩?像你这下愚东西,贪淫好色,实是儒、释、道三教皆不可要的臭货!我也没这些笔墨详革你,我只是打之而已!”吩咐左右:“拉下去,用头号大板重打四十!”如玉还欲哀恳,被众役揪翻在地,只打的皮开肉绽,疼痛切骨。他是自幼儿娇生娇养,从未挨过个手板的人,这一次几乎打死。
打完,州官向杨寡道:“你儿妇理该着你领回,但你既有多要身价名声,你该回避嫌疑才是。”又向吴丕承道:“今将你女儿断归你,任凭你择婿另嫁,只不许与温如玉做亲。将来出嫁时,总要与杨氏二十两。若杨氏不依,你只管来告他,我便打他一套!”又吩咐原差,速同吴丕承将他女儿押回,片刻不许在温如玉家停留。说罢退堂。
张华雇人将如玉抬回到东厦房内,新人已被原差押回娘家去了。如玉倒在炕上,两腿疼的和刀割一般。苦挨到申牌时分,忽然想起运气来,试试何如。于是凝神瞑目,将气向下部运送,只一个时辰,便觉忍受得住。又过了两时,真是仙家传授不同,两腿系筋血多而气最难到之处,至四更后,便伤消痛止,破坏处皆有了干痂,下地行走亦不甚艰苦。心中颇喜,又复上炕运用。到天将明,连忙更换上道冠道衣,在桌子上写了八个字:“从此别去,永不再来!”悄悄的开了房门,到院中驾云,复寻九功山去了。正是:
吴门孀妇姿容俏,苗秃作媒杨寡告。
重打温郎杖四十,州官解得其中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