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情如连环终不坏,甲颜且把干妈拜。学堂移近东墙外,无聊赖。
非亲认亲相看待,暂将秋波买卖。一揖退去人何在?须宁耐,终久还了鸳鸯债。
右调《渔家傲》
话说周琏思想蕙娘,一夜不曾合眼。这边是如此,那边的蕙娘到定更以后,见家中雇的老婆子收拾盘碗已毕,他哥嫂在下房安歇,他父母在正房外间居住,他合小兄弟齐可久同小女厮在内间歇卧,早就存下心了,要盘问他兄弟话,预备下些果饼之类,好问那厅房西北角内做文字的人。谁想那可久原是个小娃子,那里等到定更时,一点灯便睡熟了。蕙娘直等的他父母俱都安寝,外房无有声息,方将他兄弟推醒,与他果子吃。那娃子见有果子吃与他吃,心下就欢乐起来,一边揉眉擦眼,一边往口内乱塞,说道:“姐姐,这果子个个好吃。”蕙娘道:“你爱吃,只管任你吃饱,我还有一盘子在这里。”那娃子起先还是睡着吃,听了这话,便要坐起来。蕙娘怕他父母听见,说道:“你只睡着吃罢,休着爹妈听见了骂你我。我还有话问你。”娃子道:“你问我什么?”
蕙娘道:“今日来咱家做文章的相公们,你都认的么?”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认不得!”蕙娘听了大喜,忙问道:“你认得几个?”那娃子道:“我认得我哥哥。”蕙娘道:“这是自己家中人,你自然认得。我问的是人家的人。”那娃子道:“人家的我也认得。”蕙娘又喜道:“你可认得那厅房西北角上做文章的相公?他头戴公子巾,外罩黑水獭皮帽套,身穿宝蓝缎子银鼠皮袍,腰系沉香色丝绦;二十内外年纪,俊俏白净面皮;手上套着赤金镯儿,指头上套着一个赤金戒指、一个玉石戒指;唇红齿白,满脸秀气。那个人儿你认得他么?”那娃子道:“怎么认不得!”蕙娘听了,又不禁大喜,忙问道:“他姓什么?他在城内住城外住?他叫什么名字?他是谁家的儿子?”那娃子道:“我不知道他住处,他又从不曾与我顽耍。”蕙娘道:“你不知住处罢了,你可知他姓什么,是谁家的儿子?”那娃子道:“他是他妈的儿子。”蕙娘拂然道:“这样话,是你认不得他。你为何口口声声说认得?”那娃子道:“我怎么不认得他?他是来做文章的相公。”蕙娘听了,气恼起来,在那娃子头上打了一掌,骂道:“死不中用的糊涂东西!”那娃子便硬睁着眼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果子是你与我吃的,又不是偷吃你的!”
蕙娘一肚皮深心,被这娃子弄了个冰冷,伸手将果子夺来,盘内还有几个,一总拿去,放在地下桌子上。那娃子见将果子尽数夺去,不由的着急起来,大嚷道:“你打我怎么?我为什么教你白打!”说着,就啼哭起来。庞氏听见,骂道:“你们这时候还不睡觉,嚷闹什么!”蕙娘怕他嚼念出来,连忙将盘中的果子尽数倒在他面前。那娃子见了果子,便立刻不哭不嚷了。虽然不嚷了,他也骤然不好吃那果子。见蕙娘上床换鞋脚,那娃子拿起一个果子来,笑着向蕙娘道:“你不吃一个儿?”蕙娘也不理他,歪着身子便睡。那娃子见蕙娘不理他,悄悄的将果子吃尽,就睡着了。
蕙娘前思后想,在这边思想周琏;周琏在那边思想蕙娘。想来想去,还是周琏想出个道路来。次早,到书房完了功课,带了两个得用的家人,一个叫吴同,一个叫周永发,一齐到齐贡生门前。详细一看,见他房子左右俱有人家,左边的房子甚破碎,右边的房子还整齐些,问跟随的人道:“这右边房子是谁人住着哩,你们可认得么?”吴同道:“小的都知道。这中间房是齐贡生家,左边是张银匠住,右边是钟秀才弟兄两人住。大爷问他怎么?”周琏道:“家中读书,男女出入,甚不方便。我看这右边的房子到好做一处书房,这里的街道又僻静。但不知他卖不卖。”吴同道:“容小的问他。”周琏道:“价钱不拘多少,只要他卖就好。这件事就交与你办理。”吴同听了价银不拘多少,满心欢喜,道:“小的就与大爷办理。”周琏道:“限你两天回我话。还有一说,若右边不成,就买那银匠的房子也罢。”吴同道:“只要出上价钱,不怕他不卖。”周琏道:“你不用跟随,就此刻问他去。”吩咐毕,回家去了。
真是钱能通神,到午间,吴同便来回说道:“那钟秀才的房子问过了。起先,他兄弟两个以为是祖居,都不肯卖。小的费无限唇舌,哥哥肯了,兄弟又不肯,讲说到此时方停妥。这房子两进院:外层院正房三间,东西厦房各三间,南厅房三间,门楼一座;正房东边还有一间房,西边小门楼一座,通着内院。内院也是正房三间;东边一个小院儿,与齐贡生家止隔一墙,院内有小正房一间;西边和东边一样,又与王菜店止隔一墙;东西厦各有房三间,南面即厅房后墙。合算共房二十六间,木石还算中等,价银一千二百两。”周琏听了内东小院与齐贡生家止隔一墙,便满心难喜,向吴同道:“一千二百两太多,与他一千两罢。”吴同道:“这钟秀才弟兄两个都是有钱的人,少一分也不卖。”周琏情心过重,不论什么价钱多少,随口说道:“就与他一千二百两。说与管帐的,就与他兑了罢。老爷问起来,只说是五百两买的。”吴同大喜。不想卖主止要八百,他到有四百两落头。周琏道:“几时搬房?”吴同道:“搬房大要得半个月后。”周琏道:“如此说,我不买了。定在三日内搬清房才可,他图价钱,我为剪绝。”吴同连忙答应出去。
原来买齐贡生家右边房子,也是周琏费一夜心力想出来的。他素知齐贡生为人古执,不但说将他女儿做妾,就是娶个正室,他还要拘“齐大非偶”的议论,除了偷奸,再无别法。
到了未牌时分,吴同和管帐伙计来回复道:“房价一千二百两兑了,立的卖房契已取来。定在后日一早搬去。”周琏听了,又看了契,大喜,随即到他父亲周通面前说明己意:嫌家中人多,耳目中不得清净,要同叶先生去新买钟秀才房子内读书。他父亲见是极正大事,心上颇喜,也不问房子价钱多少,止说道:“城里城外家中有许多少房子,拣上一处就是了,何必又买!”
到第三日午后,打听得钟秀才搬去,亲自到那边看了房儿,吩咐雇各行匠役,连夜兴工修理。先生在前院正房居住,三间南庭会客。内院正房也做会客之所,西小院房贮放吃食,西厦房三间做厨房,东厦房三间家人们住。前院亦然。自己单拣了东小院房居住。家人们领了话,立刻连夜兴工,修理停妥。将那东小院房上下普行修盖,裱糊的雪洞一般,摆设起琴棋书画、古董珍玩,安设了床帐桌椅,铺放下锦绣花茵,大家图小主人欢喜。于是同沈襄搬了过来。
齐贡生知叶先生搬入隔壁,心上甚喜,早晚可以讲论文章,率领了两个儿子来贺拜。周琏接见齐贡生,比在会中更加敬十倍,留可大、可久同饮食,顽笑到灯后,方放回家。次日,备了极厚的八色礼物,同沈襄回拜。贡生留茶,一物不肯收受。周琏没法,谈了一会诗文,送了出来。从此时常来往,可大、可久不时到周琏处,来了定留饭,走时必要送些物件,从没个教他弟兄空手回去的。把一个齐贡生老婆庞氏喜欢的无地缝可入,日日嚷闹着教贡生设席请周琏酬情。齐贡生是个一介不与、一介不取的人,听见他儿子们常收周琏的东西,深以为耻,无如庞氏挡在前头,弄的这贡生也没法。他女儿蕙娘止知周琏是个大富家子弟,搬来隔壁读书,却不晓得就是厅房西北角与他眉眼传情的人。
过了二十馀天,周琏要和齐可大结拜个弟兄。可大先和他母亲说知,庞氏喜出意外,随即告知贡生。贡生道:“汉时张耳、陈馀岂不是结拜的弟兄,后来成了仇敌,比陌路人更甚几倍。”庞氏道:“我不管你张家的耳朵,陈家的鱼儿,弟兄总要拜哩。他一个满城大财主的儿子,先人又做过极大的官,他肯与我们交往,我们就沾光不浅。人家到要下顾,你反穷臭起来!”贡生道:“你这‘沾光’、‘下顾’话再休对我说!孟子曰:‘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;彼以其爵,我以吾义。’吾何畏彼哉!”庞氏道:“你敢和他家比人比脚么?比人,家中上下止有九口,他家中男女无数,奴仆成行;比脚,他父子们不穿缎鞋便穿缎靴,你看你的脚穿的是什么?”贡生咬牙大恨道:“你看他胡嚼么!我说的仁,是仁义之‘仁’;我说的爵,是爵禄之‘爵’。你不知乱谈到那里去,真是可恨可厌!”庞氏道:“恨也罢,厌也罢,总之结拜弟兄定在明日。到其间,你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我与你这老怪结斗大扢搭,誓不两立!休说周相公要和我儿子结拜弟兄,就和你结拜个弟兄,你也该知高识低,做个不负抬举的人才是!我再问你,你见谁家遇着财神拿棍打来?”老贡生听罢,用两手掩耳,急急的走出去。又知此事势在必行,次日一早,便往城外访友去了。
周琏于是日先着人送贡生和庞氏缎衣各两套,外随美酒等物;与可大、可久缎衣各一套。连日已问明可久,蕙娘二十岁了,比自己小一岁。他是在厅房窗眼中看见过的,想算着身材长短,令裁缝做了两套上色缎子裙氅,配了八样新金珠首饰,送蕙娘。都拿到庞氏面前。庞氏爱的屁股上都是笑,全行收下,单等老贡生回来,商酌着几件东西做回礼。
少刻,周琏盛选衣帽过来拜见干妈,庞氏着请入内房相见。蕙娘在窗内偷看,心下大为惊喜,才知西北角下做文字的书生,就是周琏,心中鬼念道:“这人才算的有情人!像他买这间壁房子,和我哥哥兄弟结拜,屡次在我家送极厚的礼物,毫不惜费,他不是为我,却为着那个!”又心里叹道:“你到有一片深心,只是我无门报你。”急急的掀起布帘缝儿,在房内偷窥,见周琏生得甚是美好。但见:
目同秋水,秋水不及他二目澄清;眉若春山,春山不如他双眉耸秀。鼻梁骨高低适宜,嘴唇皮厚薄却好。逢人便笑,朵颐间绽两瓣桃花;有问必答,开口时露一行碎玉。头戴远游八宝貂巾,越显得庞儿俊俏;身穿百折鹅绒缎氅,更觉得体态风流。耨吏耕经,必竟才学广大;眠花宿柳,管情技艺高强。
蕙娘看了又看,心内私说道:“妇人家生身人世,得与这样个男子同睡一夜,死了也甘心!”又见他坐在一边,说的都是世情甜美话儿,又听得问他父亲不在家的原故。吃罢茶,便要请干妹妹拜见。只听得他母亲说道:“过日再见罢,他今日也没妆束着。”又听得周琏说道:“好妈妈!我既与你老做了儿子,就和亲骨肉一般,岂有个不见我妹妹之理?”只听得他母亲笑向他兄弟可久道:“你叫姐姐出来。”
蕙娘听了,连忙将身子退了回去,站在房中间。可久入来,笑说道:“周家哥哥要见你,咱妈妈叫你出去。”蕙娘满心里要与周琏靦面一会,自己看了看,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怕周琏笑话他,向可久道:“你和妈妈说,我今日且不见他罢。”那娃子出去回复。又听得周琏道:“这是以外人待我了,必定要一见。”他母亲又着可久来叫,蕙娘忙忙的换了一双新花鞋儿,走到镜台前将乌云整了整,拂眉掠鬓,薄施了点脂粉,系了条鱼白新布裙子,换上一件新紫布大袄,着他兄弟掀起帘儿,他才轻移莲步,含羞带愧的走将出去。
周琏对面一看,真是衣服不在美恶,只要肉和骨头儿生的俊俏。但见:
粉面发奇光,珠玉对之不白;樱唇喷香气,丹砂比之失红。眉弯两道春山,随他铁打金刚,眉蹙时定须肠断;目飘一汪秋水,任你铜铸罗汉,眼过处也要魂消。皮肉儿宜肥宜瘦,身段儿不短不长。细腰围抱向怀前,君须尚飨;小金莲握在手内,我亦呜呼。真是颠不刺的随时见,可喜娘行盖世无。
他两人互相一看,彼此失魂。周琏向蕙娘深深一揖,蕙娘还了一福,大家就坐。蕙娘便坐在他母亲背后,时时偷眼与周琏送情。周琏见蕙娘的面孔比窗内偷窥时更艳丽几分,禁不住神魂飘荡,坐了大半晌,只不肯告别。庞氏回头以目示意,着蕙娘入房去,蕙娘也不肯动身。庞氏老下面皮,向可大道:“你陪周兄弟到外面书房里坐。”周琏没奈何,舍了出来。
庞氏收拾茶,周琏略用了些,即回隔壁书房内,倒在床上,自言自语道:“我这命端的教我这干妹妹断送了!如今面虽见了,同睡还没日子,该怎么消遣这相思日月?”于是合着眼儿,想那蕙娘的态度并眉眼的深情,半迎半避、半羞半笑、半言不言那种光景,恨不得身生两翼,飞到齐贡生家,将蕙娘抱到一无人之处,竭生平气力,治他故卖风流、要人性命的罪案。又想着蕙娘上下通是布衣服,便大不快活,道:“岂有那样艳如花、白如玉的人儿,日夜用粗布包裹,可惜将极细极嫩的皮肤,却被粗布磨坏。”便动了做家常穿用的衣服与他送去。又转念齐贡生是个小人家儿,将紬子衣服送去,必不着他寻常穿。思索了半晌,用笔开了个单儿,笑说道:“只用每一件做上四件,如此之多,不怕不与他穿。”随即将家人叫来,说与他们长短尺寸,用杂色紬子,棉、单、夹三样,每一样各做四件,裙、袄、裤、大小衬衣俱须如数办理,限两日做完。家人们听了,背间互相议论,也猜着是送齐贡生家,却猜不着是送他儿媳送他闺女,大家嗟叹为前世奇缘。又知他性儿最急,连夜叫了二十几个裁缝与他赶做,只一夜通完,拿到周琏面前。周琏甚喜,又配了些戒指手镯、碎小簪环之类,将可大、可久请来,留酒饭后,就烦他弟兄与蕙娘送去。
再说老贡生于昨晚回家,庞氏将周琏认了干儿子并送的许多衣物都取出来,着贡生看,说了又说,感激周琏的好处。老贡生大概瞬了一眼,说道:“一介不取,方是我们儒者的本色。今平白收人家无限东西,于心何安?总之你们做妇人的,不明白‘利义’两字,就与圣贤道理不合了。”庞氏见老贡生见了许多东西脸上没半点喜色,心上早有些不爽快,今听了这几句斯文话,不由的大怒道:“放屁!什么是个‘圣’?什么是个‘贤’?和你这种不识人抬举的杀材说话,就是我不识数儿处!人家昨日恭恭敬敬的来,连一顿饭也没留人家吃。再不想明日着几件东西做回礼,打发儿子们到人家父母前磕个头,也算孩子们结拜一场。”老贡生道:“我一个寒士,那有东西送他?”庞氏道:“白收人家的么?”贡生道:“谁教你收下他的?为今之计,只有个都把他这东西还他,实为两便。”庞氏大喊道:“放狗屁!”贡生见庞氏不成声气,有些怕怕的说道:“着孩子们走走也罢了。”庞氏道:“不!我要东西哩。”
贡生无奈何,只得在内外搜寻,寻出米元章一块墨刻法帖,一块假蕉叶白砚台,两匣笔,一部《书经体注》。庞氏打开箱笼,寻了几件瓶口荷包、香袋之类,算蕙娘的人情。次日辰刻,着两个儿子穿了新衣鞋袜,到周通家拜叩干爹妈去。
周通不知来头,见他两个弟兄入门便乱叫干爹,还要入内里去见冷氏,又不便问他原故。周琏从书房中赶来,说明结拜弟兄话,周通心上大不如意。周琏领他两个见了冷氏,冷氏留他两个在内房吃茶食。临行,每人一个小荷包,荷包内各装小银锭五六个送他们。弟兄二人回到家中,诉说周家如何款待。庞氏大喜,将荷包、银锭都替儿子收了。
蕙娘自周琏送许多衣服首饰之类,他就明白周琏是不教他穿布衣的意思。见他母亲不说,他如何敢穿在身上,只是心上深感周琏。不过也知周琏已有妻室,是没别的指望,只有舍上这身子,遇个空隙,酬酬他屡次的厚情。自此,茶里饭里、醒着睡着,无一刻心上不思周琏矣。
过了几天,庞氏嚷闹着教请周琏。老贡生无奈,只得备席相请。周琏听得请他,欣喜之至,整齐衣帽,到贡生家。酒饭毕,周琏三四次说道要拜谢庞氏。贡生见阻不住,只得教儿子可大陪了入去。庞氏亲亲热热的周旋,谢了又谢,又着蕙娘出来。蕙娘早准备着相见,就穿戴着周琏送的衣服首饰,打扮的粉妆玉琢,到周琏跟前福了两福,说道:“教周哥哥屡次费心,我谢谢。”慌的周琏还揖不及。妇人家固以人才为主,服饰也是不可少的。今日蕙娘打扮出来,周琏看时,见比前二次大不相同,真是广寒仙子临凡,瑶池琼英降世,禁不住眼花撩乱,魂魄颠倒起来。一同坐下吃茶。
周琏正要叙谈几句话儿,被老贡生着雇工老汉立刻请出去。周琏只得出去。蕙娘随着庞氏送出院外。周琏回身作谢,见蕙娘两眉半蹙,那对俊秋波透露出无限抑郁、无限留恋,欲言不好言、欲别不忍别的情况。周琏此际心神如醉,走到院门外还回头观望,然后到书房与贡生作别。正是:
妇人最好是秋波,况把秋波代话多。
试看临行关会处,怎教周子不情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