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彤云散尽江涛小,风浪于今息了。倩他吹嘘聊自保,私惠知多少。
郎才女貌皆娇好,眉眼传情袅袅。隔窗嫌伊归去早,想念何时了。
右调《桃园忆故人》
且说沈襄自从金不换于运河内救了他的性命,又在德州店中送了他百十多两银子合驴儿一头,一路感念金不换不尽。晓行夜宿,那日到了江西万年县地界,先寻旅店安歇,次日便问本县儒学叶体仁下落。早有人说与他,在县东文庙内西首一个黑大门便是。沈襄找到学门前,见两个门斗说话坐着。沈襄道:“烦二位通禀一声,就说是叶师爷的至亲从北直隶来相访。”门斗道:“先生贵姓?”沈襄道:“你不必问我姓名,你只如此说去就是了。”那门斗必要问明方肯传说。正言间,早见体仁一老家人朱清从里边走出,看见沈襄,大惊道:“舅爷从何处来?”沈襄使了个眼色,朱清会意,将沈襄领入客房内,急入内院向体仁夫妇说知。
沈小姐听得他兄弟到了,又惊又喜。叶体仁是个极小胆的人,沈炼问成叛逆正法,他久已知道,又现奉部文到处缉拿沈襄,听了这句话,不由的面上改了颜色,心上添了惊怕,口里说不出话来。沈小姐早已明白他丈夫的意思,说道:“你不用狐疑,我兄弟是你至亲,你便不收留他,他出外去被人拿住,也会扳拉你,不怕你不成个叛党。到那时,人也做不成,鬼到要做哩!”体仁无可如何,问朱清道:“可有人看见舅爷没有?”朱清道:“只有两个门斗在外边问舅爷姓名,舅爷不肯说。还是小人将舅爷领入来,现在书房内。”体仁道:“此后有人问及,就说是我的从堂兄弟。你去请人来罢。”
少刻,沈襄入来,看见他姐姐,早哭的雨泪千行;先与体仁叩拜,次与沈小姐叩拜。沈小姐拉住大哭起来,慌的体仁乱嚷道:“哭不得,哭不得!休要与我哭出乱儿来,不是耍的!”拉沈襄到房内坐下,姐弟二人揩拭了泪痕。这沈小姐问他父亲沈炼被害原由,沈襄细细诉说,说到伤心处,二人又大哭起来。急的体仁这边一拉,那边一推,恨不得将二人口唇割下,直闹乱的不哭了方休。次后说到金不换救命赠金话,沈小姐道:“天下原有慷慨义气、不避祸患救人的好男子。若是你投河时遇着你姐夫,十个定淹死九个了。”体仁道:“我是为大家保全身家计,但愿不弄破为妙。据你这样说,我不是嫌厌令弟来么?”一边着收拾饭,一边走至外面,将门斗并新买的一个小厮合厨房做饭挑水的二人都叫来,特特的表白了一番,说:“适才来的是一从堂兄弟,并不是亲戚。你们都要明白。”说罢,入内室又叮嘱沈襄改姓为叶,着叫他大哥,叫沈小姐嫂子。见两人都应允,方才略放了些怀抱。
沈小姐为兄弟初到,未免日日要买点肉吃吃。体仁最是俭省,一年四季,只有祭丁后方见点肉,非初一、十五,若买了豆腐也要生气。沈襄一连住了五天,到吃了二斤半肉,白菜、豆腐又搭了好几斤。体仁嘴里虽不好说,心上着实受不得,日夜矻绉着眉头,合家中死下人的一般。想算个安顿沈襄地方,又不知他有何才能,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马脚,于己不便。又想及沈襄曾教过学,便欣喜道:“日前本地绅衿周通,托我与他留心一个学问渊博先生,教训他儿子周琏。那周通六七十万两家私,且是个候补郎中。沈襄有了破露,他的身家甚重,只用他出钱料理,连我也无事了。”想到此处,急急入来,便问沈襄道:“你日前说教过学,可教的是大学生小学生?”沈襄道:“大小学生都教过。”体仁道:“想来你的八股是好的了?”沈襄道:“也胡乱做几句,只是不通妥。”体仁道:“我此刻与你出个题目,你做一篇。”沈襄道:“若必定着我出丑,我就去做。”体仁见不推辞,甚喜,口中便念出“浩浩其天”一句来。不意沈襄腹内融贯经史,又是极大才情,此等题都是素常打照过的,随要过纸笔,没有一顿饭时,即写真送体仁过目。
体仁是中过乡试第三名经魁的人,于八股二字,奇正相生,大小无不相合。只因屡下会场,荐而不中,又兼家贫,才就了教职。自知命里没进士,因此连会场也不下,恐费盘缠。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数的名土。今见沈襄下笔敏捷,又打算着此题难做,将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,口中不言,心内说道:“这小子完得这般快,不知胡说些什么在内。”只看了个破承起讲,便道好不绝;再看到后面,不住的点头晃脑,大为赞扬。将通篇看完,笑说道:“昌明博大,盛世元音也!当日岳丈的文字我见过许多,理路是正的,不及你当行多矣。只可惜你在患难中,只索将解、会二元让人家罢了。”又怕沈襄于此等题目素日做过,又随口念出一题目道:“虽不得鱼。”着沈襄做。沈小姐道:“做了一篇,好就罢了,怎么又出题考起来?”体仁道:“你莫管。”
沈襄做此等题越发不用费力,顷刻即就。体仁看了,喜欢的手舞足蹈,向沈小姐道:“令弟大事成矣!”沈小姐道:“什么大事可成?”体仁便将周通日前所托详细说了,又道:“只是他儿子的文字素常都是我看,每年总有五六十两银送我,还有衣服靴帽之类。我若将令弟荐去,他就不用我了。为自己亲戚,也说不得!”沈小姐道:“此举极好。只怕他已请了他人,便把机会失去。”体仁道:“自今他儿子的文章还都是我看,那里便请了他人?就请了他人,也要请教我看个好歹。”沈襄道:“这周通佩服姐丈,想来他也是个大有学问人。”体仁笑道:“他有什么学问,不过以耳作目罢了。刻下他儿子不过完篇而已,每做文字,还是遇一次有点明机,一次便胡说起来。人物到生的清俊不过,若认真读书,不愁不是科甲中人,只要请好先生教他。”沈小姐道:“既然他父子都不通,还认得什么好歹,你为何两三次考我兄弟?”体仁道:“他父子虽不通,他家中来往的门客却有通的。诚恐令弟笔下欠妥,着他们搬驳出来,将令弟辞回,连我的脸也完了。”沈小姐道:“事不宜迟,你此刻就去。”体仁道:“今日天色还早,我就去遭罢。”随即到周通家去。
至日落时还不见回来,沈小姐甚是悬结,只怕事体不成。只等到定更后,体仁半醉回来,一入门先向沈襄举手道:“恭喜了!”沈小姐道:“有成么?”体仁道:“我一到他家,便留我吃便饭,却是极丰盛的酒席。席间我将令弟学问赞扬的有一无二,怕他不成么!已面订在下月初二日上馆,学金每年一百六十两,外送两季衣服。今日就先与了五十两,作添补零用之费。”说着,将银从怀中掏出,放在桌上。又向沈襄道:“你到他家,吃穿俱足,要这些学金何用,不如都支出来,让穷姐夫买点米吃吃,岂不是好!”沈襄道:“我原是苟延岁月人,只不饥不寒、得有安身处足矣,要那修金何用!我身边还有金恩公送我的几十两银子,也一总与姐夫留下罢。”叶体仁听了,喜欢的心花俱开,随即出去说与朱清:“此后日日加六两肉与舅爷吃;若剩有未吃尽的肉,只用添买四两亦可。像此等调度,全要你留心。”嘱咐罢,入来向沈襄道:“还有一句要紧话,休要到临期忘记了:我已向你东家说过,你是我从堂兄弟,名字叫做向仁。你须切记在心。”沈襄唯唯。
次日,沈襄从行李内将不换送的银子取出六十两,送了体仁,把骑来的那驴儿也送了他。体仁大喜收受,说道:“你今日将驴儿送我,就是我的了。我说也不妨,这几天草料吃的我心上甚慌。我实用他不着,早晚卖了,得几两驴价,贴补贴补也好。”沈襄笑了。沈小姐道:“亏你是个读书人,怎爱钱到这步田地!”又道:“周家是个大富翁,我兄弟到他家,衣服被褥平常了,他便要小看我兄弟。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,你收不得,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被褥罢。”体仁乱嚷道:“不成话!谁家寒士还讲究衣服被褥?越穷了,越敬重!”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嚷了两天,终被沈小姐作主,着朱清拿去办买一切,又叫了两裁缝做妥,将体仁几乎疼死,饶还是沈襄的银子!
到了初一日,周通家先下了两副请帖,初二日亲来拜请。体仁送沈襄入馆,周通领儿子周琏拜从,设盛席相待。体仁至灯后回家。自此,沈襄便教周琏,一家上下通称沈襄为叶师爷。
万年县虽是个小县分,此时风气却不甚贵重富户,重的是科甲人家。每题起周通,便说他是臭铜郎中;止是见了周通,和奉承科甲人一般。周通听在耳中,心上甚恨这“臭铜郎中”四字。因见他儿子周琏生得聪慧俊雅,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,想他中会,出这“臭铜郎中”之气。虽一年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,他也愿意,只怕把他儿子教不通。先时请了个举人,叫张四库,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,教读周琏。只教读了一年多,学院到广信,周琏彼时才十八岁,不知怎么便进了学,张四库到得了四五百两谢仪。周通得意到至极处。谁想张四库便中了进士,做翰林,周通大失所望。他久知儒学叶体仁是个名士,因此连先生也不请,恐教坏他儿子,只教体仁看文字。今请了沈襄,打算着体仁所荐必不错;又问明是个秀才,心上有些信不过起来,诚恐学问浅薄,教坏了儿子,须借众人考验。随烦朋友们牵引本县生童,起了个文会,每一月会文六次,轮流管饭。家道贫寒的,或四五人管一会,七八人管一会不等;惟周通家不轮流,每月独管三会。会文也不拘地方,虽庵观寺院亦去做。文字会了两三次,通是沈襄评阅。人见沈襄批抹讲解甚是通妥,况又是本学叶师爷兄弟,越发入会的人多了。
这日,该本城文昌阁西老贡生齐其家管会。他家道也还有饭吃,只因他一生止知读书,不知营运,将个家道渐次不足起来。却为人方正,不但非理之事不行,即理之言亦从不出于口。生了两个儿子:大儿子叫齐可大,为人心地糊涂,年已二十四岁,尚未进学;次子才八九岁,叫齐可久。他还有个女儿,名唤蕙娘,年已二十岁,尚无夫家;生的风流俊俏,其人才还不止十分全美,竟于十分之外另加出几分,亦且甚是聪明,眼里都会说话。这齐可大也在会中。诸生童一早都到齐其家厅上。齐其家出了个题目,大家各分桌就坐,一个个提笔磨墨,吟哦起来。
这齐其家厅房前后都有窗槅。厅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;厅房后头窗槅却关闭着,为其通内院也。周琏这日辞过沈襄入会,在后面窗槅内西北角下,面朝着窗槅做文字。齐贡生家闺女蕙娘听得众生童俱到,便动了个射屏窥醉的念头。趁老贡生在外周旋,他母亲庞氏厨下收拾饭菜,便悄悄的走出内院,到厅房北窗外,先去中间用指甲挖开窗纸,放眼一觑,见七大八小到有五六十个。虽然少年人多,却眉目口鼻都安顿的不是步位;即有几个面皮白净的,骨格都不俊俏,且头脸上毛病极多。又走到东北角窗外,也挖破窗纸看了看,总是一般。心上委决不下,回身到西北角窗外,也挖破窗纸一觑,这一眼便觑在周琏脸上,不由的目荡神移,心上乱跳起来,那里还肯罢休,从新把窗纸挖了个大窟窿,用左右眼轮流着细看。
周琏正握着笔凝着目想算文理,猛然回过眼来,见窗外一个雪白的面孔闪了一下,就不见了,心里想道:“这必是齐贡生内眷偷看我们。”也就丢开了。怎当那蕙娘不忍割舍,又来偷看。谁想周琏两只眼睛注意在那窗窟窿上,四目一照,那蕙娘又缩了回去。周琏想算道:“他尽着看我,难道不许我看看他!”将身子站起,隔着桌子往窗外一觑,见一不肥不瘦、不高不低、如花似玉的个大闺女,站在对面窗外。再看香裙下面,偏又配着周围正正、瘦瘦小小、追魂夺命一对小金莲。真是洛神临凡,西施出世!周琏不看则已,一看之后,只觉得耳内响了一声,心眼儿内都是麻痒,手里那枝笔不知怎么吊在桌上。
正在出神之际,一个童生走来,在肩上一拍:“看什么?”周琏即忙回头,笑应道:“我看看他这后面还有几进院。”童生道:“《易经》上有‘拔茅连茹’,‘茹’字怎么写?”周琏道:“草头下着一‘如’字便是。”那童生去了。周琏急忙向窗外一看,寂然无人。坐在椅上,将桌子一拍道:“这个一万年进不了学的奴才,把人害死!”正在怨恨间,那窗外的一双俊眼又来了,周琏也便以眼相迎。只见那白面孔一闪,忽见纤纤二指伸入,将窗纸扯去一大片,把那俊俏脸儿端端正正放在窗孔内。两个四只眼互相狠看。
正在出神意会、彼此忘形之际,只听得有人叫道:“周大兄,周大兄!”周琏即忙掉头一看,见第三桌子前与他同案进学的王曰绪笑问道:“头篇完了么?我看看。”周琏道:“才完了两个题比,也看不得。”又见王曰绪笑说道:“你必有妙意精句,不肯赐教,我偏要看看!”从人丛中挤了来。周琏此时恨入切骨。只见他走来,将周琏文稿拿起,一边看,一边点头晃脑,口中吟咏,声唤不绝。看罢,说道:“你笔下总灵活。我也是这意思,无如字句不甚光洁。”说着,从袖中掏出来,着周琏看。周琏只得接过来,见一篇已完了,那里有心肠看他,大概瞧了瞧,连句头也没看清楚,便满口誉扬道:“真是绝妙的文字!好极,好极!”王曰绪又指着后股道:“这几句我看来不好,意思要改换他。”周琏随口应道:“改换好。”王曰绪道:“待我改换了你再看。”说罢,又挨肩擦臂的走去了。
周琏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,那俊俏女娘不知那里去了。把身躯往椅上一倒,口里骂道:“这厌恶奴才,杀了我了!这是一生再难得的机会,被他惊开,实堪痛恨!”急忙又向窗外一看,那里有!还有什么心肠做文章,不由的胡思乱想道:“此人不是齐贡生的闺女,便是他的妹子。怎么那样一个书呆子,他家里有这样要人命的活天仙,岂非大奇事!”想算着,又站起来向窗外再一看,连个人影儿也无。复行坐下,鬼嚼道:“难道竟不出来了?”又想到:“自己房下也算妇人中好些的,若和这个女儿比较,他便成了活鬼了。”又想道:“我父母止生我一个,家中现有几十万资财,我便舍上十万两银子,也不愁这女儿不到我手。”
正胡想算着,见窗外一影,却待站起来看视,那女娘面孔又到。两个互看间,忽见那女娘眉舒柳叶,唇缩樱桃,微微的一笑。这一笑把周琏笑的神魂俱失,却待将手带的金镯要隔窗儿送与他,只听得后窗外一小娃子叫道:“姐姐,咱妈妈一地里寻你,不想你在这里!”那女娘急将俏庞儿收去。周琏连忙站起,将两只眼着在窗孔内看去,只见那女娘连步如飞,那里是人,竟像一朵带露鲜花,被风吹入内院去了。周琏在厅房内总看的是此女前面,此刻才看见后面,正合了《洛神赋》四句:“肩若削成,腰若约素。罗袜生尘,凌波微步。”正此女之谓也。
周琏看罢,复坐到椅上,有气无力的说道:“我从今后活不成了!”定醒了一会,看自己的文章止有了少半篇,再看众人,已有将第二题写真半篇多了,不由的心下着急起来,也无暇思索,只合就题敷演。一边做着文字,一边又向窗外偷看,只怕耽误了。猛听得老贡生高说道:“午饭停妥,诸位用过饭再做罢。”众生童俱各站起,拉开桌椅板凳,坐了八九桌。饭毕,又做起来。
周琏此时真正忙坏,又要做文字,又要照管那窗棂上窟窿。只到日落时,总不见那女儿再来。原来前半日蕙娘的母亲庞氏只顾与众生童收拾茶饭,蕙娘便可偷空出来;午后他母亲无事,他那里还敢乱跑!况老贡生家教最严,外面个雇工人也是足迹不许入内院的,蕙娘和他儿媳亦是足迹不许出外院的。此刻把个蕙娘急的要死,惟盼下次管会而已。
周琏苟且完了两篇,已是点灯时分,大家各散回家。周琏素常与他妻子最是和好,今晚归来一看,觉得头脸脚手都不好起来,便一句话也不说。何氏问他,他也不回答。何氏还当他与会中人闹了口角,由他睡去。那知周琏一夜不曾合眼,翻来覆去,想算道路。正是:
人各有情丝,喜他无所系。
所系有其人,此丝无断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