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：

吁嗟人到无钱时，神仙亦难医。这边补去那边亏，倩谁开此眉？

亲友避，子孙啼，家奴心日离。更添人病势将危，欲逃何所之？

右调《碧桃春》

话说温如玉听了镇江知府吩咐的言语，连夜雇了牲口，赶到了泰安，也顾不的回家，先去知州堂上哭诉冤情。知州随即出票拿尤、谷二人家属，俱不知去向。又将将邻居并谷大恩的一个堂兄谷胖子带来回话。知州审问，都说一月以前将家口搬去，言到省城亲戚家贺喜，至今未见回来。谷胖子说，与大恩虽系堂弟兄，已十数年从不来往，人所共知。知州将谷胖子和邻居各责了几板，前后供词一般，又差役去尤、谷两人亲戚家查拿。

如玉叩谢下来，回到家中，见了他母亲，跪倒在地下大哭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黎氏见他速去速回，又是这般情景，就知道必有原故，不由的浑身乱抖。家人们说了原由，黎氏往后一倒，面如土色，女厮们连忙扶住。如玉见他母亲如此，越发大哭起来。洪氏一边开解婆婆，一边安慰丈夫，到忙乱了好半晌。黎氏自此郁郁成病，虽勉强色笑，宽儿子的怀抱，每想到儿子日月上，便暗中哭泣。如玉出门时，止与黎氏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，已交在他母亲手内，又不敢要。扬州脚户白养在家中，也无银子打发。又与泰安差人凑了几两盘费，去济宁拿人。幸而家中米面等物还够一年用度。脚户日日嚷闹，如玉也没法设处。和家人商酌，一个个推聋妆哑，束手无策，就是手中极有的，谁肯拿出来帮助主人？如玉无奈，只得将自己存下的几件衣服当了几十两银子，打发了脚户。他素日是豪华惯了的人，那里能甘淡薄？又怕他母亲心上愁苦，凡饮食茶饭，还和素常一般，大概早午还得六七样菜肉。到是黎氏知道他的隐情，时时的向如玉道：“如今内外一空，过的是刀尖儿上日月。你从此卧薪尝胆，还恐怕将来没吃饭处。这早午饮食，当急为节俭，只有咸菜嚼咽就罢了，不必因我舍命的措处。一天费数天的盘用，我心上到越添上病。”如玉自此遵他母亲的话，将食用减了一半。

过了几天，泰安差人来回复说：“查遍省城，并无尤奎等的下落，容漫漫访查罢。”如玉听了，倍添愁烦，惟有长吁短叹流涕而已。家人们见他逐日垂头丧气，连小家主的衣服都典当了过度，料想着没什么油水，起先还都指望拿住尤奎，追回银两，大家再混几年开交，今听了差人的话，是个断无指望，又兼如玉时时动怒，益发去志速决。总之此辈聪明人颇多，有良心的甚少。世仆家奴他还念主人养育之恩，存个富贵贫贱甘苦与共之意；即或有愚顽凶狠、不识轻重之人，若遇严明主人约束，总放肆也还不至于十分。惟雇工家人，无一非饥则依人、饱则飏去之流，其坑害主人，比强盗还更甚。温如玉用的都是鲜衣美食、油嘴浮浪子弟，经年家帮嫖诱赌、射利营私，那里有一个有人心的？今到这步光景，有钱的也哭穷，无钱的更哭穷，不出一月，辞的辞，逃的逃，告假的告假，走了个七零八落。只留下两个家人，一个叫张华，一个叫韩思敬，都是无才能之人，如玉平素看不上眼的。

如玉见他们都去了，到乐的省些费用，只有素时受过大恩、赚过大钱的人也是如此，心上觉得放不过，到此时也只索丢开。不意黎氏自儿子被骗之后，每日家只害胸隔胀闷，不思饮食，如玉设法劝慰，也不得宽爽，渐渐的骨消肉瘦起来。如玉担不住，教张华去泰安城中请个姓方的医士来，是他素常相交的人。与他母亲看了脉，说道：“太夫人心神不爽，总是气郁，只用顺气，自能大进饮食。”吃了两剂开气的药，虽然胀闷好些，大便又泄泻起来，日夜不止。又请方医士来看视，服了些胃苓汤、浆水散，将泄泻又变而为痢疾，口干发热，日进些须饮食，喜的遍数尚少。方医士说是腹中有旧积滞，须得下下方好。用了些大黄、枳实等类，反遍数多起来，只觉的眼黑头晕，腹痛不止。如玉着慌，连方医士也着慌了。又怕补住邪气，用附子、黄连等类，也不见一点功效。黎氏也不吃药了，除大便之外，只是睡觉，懒的与人说话。

一日午后，黎氏在房中正勉强起来吃粥，只见如玉走来，笑容满面，坐在一旁说道：“如今才知道尤、谷二贼的下落了。”黎氏忙问道：“有什么下落？”如玉道：“适才州里的差人说，尤、谷二人俱在江南宿迁县居住，访的至真至确。送信来的人就是差人亲戚，他都是眼看见的。两个差人贪着我的大谢礼，已向本州讨了关文，连夜起身，到宿迁县去。此刻来与我报喜，要十数两盘费。咱家中无现成银子，我已经打发张华同差人去城中与他们挪凑去了，先和母亲说声。只求老天可怜，拿住他就好了。”黎氏道：“此语可真么？”如玉道：“这是什么事体，那差人谎我做甚？”黎氏听罢，略笑了笑，道：“我也不想望万金全回，只求追个二三千两儿，你将来有碗稀饭吃，我就死了也放心些。”黎氏素日至多不过吃半碗粥，或几口就不吃了，今日听了此话，就吃了一碗半有馀。如玉见黎氏饮食加添，心下大喜，又说了许多兴头话，方才出去。黎氏自此一天不过坐二三次净桶，早午晚总有两碗落肚，大便还是有浓血，却每次粪多于浓血，腹中亦不甚疼痛了。过了一月有馀，身子竟大好起来，饮食又多于前。

一日，黎氏问如玉道：“宿迁县离泰安多少路程？”如玉道：“我前曾走过，却记不真，大约多则走十来天，少则走七八天可到。”黎氏道：“怎么拿尤奎的差人至今还不见到？”如玉道：“母亲不问，我也不敢说，恐怕母亲心上发急。六七日以前，我差张华去衙门中打听，不想原差到回来了。说是被人走了消息，尤、谷二人又搬到无锡县去，他们因关文不对，回来换文书。我先日止与了他们十两银子，他们来回到盘缠了十六七两，意思还想弄几两盘费。大要也只在早晚，又要起身。”黎氏听了，长叹了一声，问道：“你先日可曾见过去宿迁县的关文没有？”如玉道：“那日差人与我说这话，他们的去意甚急，到没有看见他的。”黎氏道：“你如今意思要怎么？”如玉道：“事已至此，说不的还得与他们打凑几两好。”黎氏道：“你外边遇了强盗，家中又逢毛贼。这些人来来回回，不过是骗你的银两，究竟他们连泰安城还未出。目今日期过而又过，又支派到无锡了，若再过几时，还要去海外与你拿人。你将铜斗般家私弄了个干净，到这样地步，于世事上还没一点见识，安的不教人气杀！”说罢，将身子向枕头上一倒，就朝里睡去了。如玉连忙出来，打发张华追问原差下落。次日，张华回来说道：“小人再四问原差，如何不去拿人。他说：‘没有盘费，怎么去？’意思还教大爷凑十来两方好。”如玉听了，冷笑道：“月前与他们那十两银子还后悔得了不得，又敢要！”

过了五六天，黎氏依旧大痢起来，出的恭与鱼脑子相似，闻见饮食就要呕吐，只觉的口干身热，昼夜不得安息。如玉又请来方医士调治，岂知日甚一日，大有可虞。方医士推说家有要紧事，借此去了。如玉甚是着慌，正在房内守着他母亲坐着，只听得女厮们说道：“黎大爷来了。”如玉迎接入来。

黎氏看见他侄儿，不由的眼中泪落，说道：“我与你父亲一母同胞，我病了可及两月，你何忍心不来看看我？”飞鹏道：“侄儿在省城有些事，昨日才回来。听的说姑娘患病，不意就憔悴到这步田地。”只见张华抱入四样吃食东西，道：“这是黎大爷送太太的。”放在地下桌上。黎氏道：“来就是了，又送东西怎么。”又道：“你可知你表弟的事体么？”飞鹏道：“也听人传说，却不知详细。”黎氏有气无力的说了一遍。说罢，放声大哭，又哭不出泪来，在喉咙中乱吼。飞鹏劝慰了几句，黎氏又道：“我当日原教同你去，那里还有这事出来！”飞鹏冷笑了笑，道：“侄儿的品行，比尤奎、谷大恩也端正不了许多。与其教亲戚骗了，还不如教朋友骗了还好些。大概财物得失都是命定，姑母也不必愁郁，只要养息病体。常言说的好：‘有夫从夫，无夫从子。’将来过在那里是那里。”又道：“我听的是方锦山的药，他知道脉和病是什么！城中有个于象蕃，这先生是通省名医。侄儿此刻就去请他，还不知他肯来不肯来。”说罢，同如玉到外边。如玉留他吃饭，飞鹏也不回答，一直到大门外，手也不举，竟骑上牲口去了。

又过了两天，黎氏越发沉重，饮食到口即吐，即或勉强下去，少刻大便出来。如玉着急之至，正欲着张华去飞鹏家问请医生话，只见飞鹏家六小来说道：“于先生坐车来了，现在门前等候。”如玉迎接到书房内，叙礼坐下，各道景仰渴慕之意。如玉问飞鹏如何不来，象蓄道：“他与弟相交至好，原该与他同来，不意他今日也有些不爽快。过了两天，再无不来之理。”

两人吃茶毕，如玉着里边收拾干净，陪象蕃入去。与黎氏看了脉，又按摸肚皮，瞧了瞧大便颜色，坐下，问如玉道：“先日可吃的是方锦老的药么？”如玉道：“是。这六七天也不曾吃。”象蕃道：“尊堂夫人病了多少日了？”如玉道：“也可及两月。”象蕃道：“方锦老的药方拿来看看。”如玉连忙取过二十几张药单，放在桌上。象蕃大概看了四五张，说道：“看太夫人脉，素质即薄弱。此番病源，本于气壅血滞，兼之肝木过旺，刻伤脾土。彼时只合调气养血，舒肝建脾，自可无事。行气去积的药，一点也用不得。今气本不足而日行其气，血本虚衰而复攻其积，休说太夫人是六十以外之年，就是一少年壮盛之人，也当受不起。况泻在痢先，脾传肾为贼邪，最为难治。病至六十日之久，而犹拘拘治痢，百无一补之说，无怪乎其真阳散而元气愈竭也。夫痢有五死，而太夫人已居其三：发热不休一，便鱼脑二，饮食不入三。脉又洪大而滑数，此元气已尽，火衰不能生土，内真寒而外假热，实为痢疾不救之症。食入即吐者，是邪在上膈，虚火冲逆耳。此病若在别家，弟就立即告退，断不肯代先治者分责。然弟与令表兄系切骨之交，在老长兄虽未识荆，第已久仰豪侠名誉，安可坐视不救？今弟拟一陈方，此药服下，若饮食少进，弟尚可以次序调理；若投之不应，设有变端，弟亦不肯认罪。”如玉道：“死生二字，全在先生垂怜。”说着，泪流满面，跪将下去。

象蕃扶起道：“尊府有参没有？”如玉道：“连日见家母病笃，正要措办此物，不意从里边书柜内寻出五两有馀的好参来，只是不敢擅投。”象蕃道：“应用足矣。”随拿过笔砚来，开了理中汤，将人参、附子、肉桂三样，俱用大分量，下写“煎妥冰冷服”。如玉一面着人收抬煎药，一面备酒饭陪象蕃，又着打发六小同车夫饮食。

黎氏将药吃下，随即一个女子出来说道：“太太方才吃下去，肚中响了一声，就泻了。”如玉忙问道：“这是何说？”象蕃将酒杯放下，只是瞑目摇头。如玉又问，象蕃道：“长兄可照前速煎一服热药，再看如何。”如玉也顾不得陪伴客人，亲自煎药，拿到里边，将他母扶起，吃下去，仍与前一般。如玉跑出，和象蕃细说。象蓄道：“气已下脱，门户不固。弟无能为矣。”于是起身告辞。如玉那里肯放，还哭着拜求神方。象蕃道：“长兄休怪小弟直说，太夫人恐不能出今晚明早。到是速请令表兄，以尽骨肉之情罢。”说罢，连饭也不吃，必欲告辞。如玉苦留不住，只得送出大门，说道：“就烦先生请表兄快来。”象蕃应承去了。

如玉回到书房，心中大痛，哭了一回，走入里边。见他母亲昏昏沉沉，似睡不睡，问了几声，糊糊涂涂说了一句，又不言语了。如玉守在了旁边，惟有长叹而已。正是：

药医不死病，佛渡有缘人。

宝婺光辉掩，吁嗟鬼作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