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《诗》歌求友,《易》载同人。知己亲谊重,理合恤患难,下榻留宾。
自从分袂后,山岛寄闲身。总修行,宁废天轮。探妻子,红尘债了,依旧入仙津。
右调《拾翠翘》
话说冷于冰与连城壁两人出的庙门,城璧腿上有于冰画的符箓,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,那里用十天半月,只走了三天,便到鸡泽县。向赵家堡逢人寻问金不换,有人说道:“他在堡东五里外,有一赵家涧儿,不过数十人居住,一问便知。”两人又寻至赵家涧,问明住处,先着城璧去相见,道达来意,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。好半晌,城璧和一人走来,但见:
面皮黑而瘦,身材小而秀。鼻孔掀而露,耳轮大而厚。两眉短而绉,双眼圆而溜。口唇红而肉,牙齿疏而透。手脚轻而骤,气色仁而寿。
于冰看罢,也不好迎了上去,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:“此位就是冷先生么?”城璧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跑至于冰面前,深深一揖,于冰急忙还礼。那人道:“在下就是金不换。适才家表兄说,先生救难扶危,有通天彻地的手段。今承下顾,叨光的了不得。”于冰道:“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,弟方敢涉远投刺。”说罢,三人同行,到门前相让而入。于冰看去,见正面上房三间,东厦房一间,周围俱是土墙。院子到还阔大,只是房子甚少。院内也种着些花草,已开的七零八落。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,叩拜就坐。于冰再一看,见炕上止有一领席子,四角皆残破,一副旧被褥,一张小炕桌;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,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;还有一顶旧大柜,一条板凳,一把木椅,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。不换道:“先生是高人,到我这小人家,连个可坐处也没有,大失敬意。”于冰道:“朴素足见清雅。”
少刻,走入一个穿红袄的后生,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。不换先让于冰,于冰道:“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。”城璧道:“我替代劳罢。”说罢,与不换分用。于冰道:“日前令表兄说尊翁、令堂已病故,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。”不换道:“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。”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,不换咨嗟叹息,惊服不已。于冰道:“闻老兄开设当铺,此地居住,似离城太远些。”不换道:“我昨年就辞了生意,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田,苟延日月。”说着,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,走出去向穿红祆后生说话,复人来陪坐。
好一会,拿入两小碗肉,两大碗豆腐,一盘子煮鸡蛋,一壶酒,二十几个馒头,一盆子米饭。不换笑向于冰道:“家表兄是至亲,我也不怕他笑话,只是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,请将就些罢。”城璧接说道:“我这位哥哥绝人间饮食,一路同来,连口水也没见吃过。我近日又吃了长斋,这两碗肉你用,豆腐我吃。”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,心甚不安,陪城璧吃毕饭。于冰向城璧道:“借住一二年话,你可向令表兄说过么?”城璧道:“说过了。”金不换道:“弟家贫苦,无好食物待家表兄,小米饭还管得起。若说到住之一字,恨不同住一百年才好。”
晚间,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,与城璧伴宿西正房。于冰在东正房打坐。次早,不换买了许多梨、枣儿、苹果等类,供献于冰。于冰连住了五天,日日如此,也止他不得。
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,颇知敬贤道理;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,住下来却到是个好说笑、极其活动的人。将城璧劫牢反狱、杀官兵话细说,他听了毫无悚惧;讲到留城璧久住,又无半点难色,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。看来是个有点胆气、有点担当的人,抑且待城璧甚厚,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。至等七日早间,向城璧、不换道:“此地离成安较近,我去家中探望一回,明日早饭后即来。”不换道:“这是极该去的。”于冰辞了出来,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。
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,望空一撤,借土遁顷刻至成安。入西门后,即用袍袖遮了面孔,走到自己门前,见金字牌上写着“翰院先声”四字,傍边是“成安县知县某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”。看罢笑道:“元儿也中了举,真是可喜。”一步步走入大门,只见大章儿从里面走出来,长的满脸胡须,看见于冰吃一大惊,忙问道:“你是谁?”于冰道:“你是自幼伺候小厮,连我也认不得了?”大章儿“呵呀”了一声,翻身就往里跑,一路大叫大喊入去,说:“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!”先是柳国宾跑来,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,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,眼中滴下泪来。于冰见他须发通白,问道:“你是柳国宾么?”国宾道:“小的是。”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。元相公跪倒在膝前,眼泪直流。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。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,不胜今昔之感。于冰吩咐道:“都起来!”走至了厅院,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,率领众妇女迎接在阶下,也是双泪直流。于冰大笑道:“一别十六七年,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,抑且人丁倍多于前。好,好!”卜氏悲喜交集,说道:“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在此处?”说罢,同于冰到厅屋内,对面坐下。
于冰问道:“岳丈、岳母可安好么?”卜氏道:“自你去后,只七八年,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。”又问道:“怎么不见陆总管?”卜氏道:“陆芳活了八十三岁,你昨年四月间来,他还在哩。”于冰不禁感伤,眼中泪落。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,与于冰叩拜。于冰问道:“此女子是谁?”卜氏笑道:“足见是个野脚公公,连儿媳妇都认不得!”夫妻拜了两拜,于冰便止住他们。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,一个有八九岁,一个有六七岁,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。于冰笑问道:“这又是谁?”卜氏用手指着道:“这是你我的大孙儿,那小些的是二孙儿。”于冰呵呵大笑,都叫至面前,看了看气骨,向逢春道:“两孙儿皆进士眉目也,汝宜善教育之。”陆续才是家人、小子、妇女们,以次叩头。
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女都认识不得,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;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、冷尚义二人,问道:“王范、冷尚义何在?”卜氏道:“冷尚义十年前即死,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。”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,又猛然想起陆永忠,忙问道:“陆永忠不见,是怎么样了?”卜氏道:“陆芳效力多年,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、乡间住房一处,又与他二顷好地,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,不必在此听候差委,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。惟有陆芳不肯出去,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,当日即回。不意他只病了半天,仍旧死在你我家中。”于冰不住的点头道:“好!”卜氏又道:“还有一节,我父母死后,我兄弟家无馀资,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银子,又地一顷五十亩。”于冰又连连点头道:“你母子两个做的这两件事,皆大合人情天理,非我所及。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。”卜氏道:“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,也只在三两天即回。陆永忠是在乡下住,不知道你来,他今晚明早必到。”
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,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。又笑问逢春道:“你也中了?”卜氏道:“你是十九岁中解元,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,中的虽比你低些,举人还是真的。”于冰笑道:“他中了,胜我百倍。”又问道:“你们日月过的怎么说?”卜氏道:“自从我父亲去世,我叫陆芳同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部变卖了,因为讨几个房钱,年年和人闹口角。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银两,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,甚是赚钱,到如今七千两本钱,做成万两有馀。若将各铺生意、田产合算,足有十三万两家私,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馀两。”于冰道:“安衣足食,子女儿孙之乐,要算你是福人了。”卜氏道:“谁教你不享福来?”于冰道:“百年内之福,我不如你;百年外之福,你与我不啻天渊。”又问道:“姑丈周家并姑母,可有音信否?”卜氏道:“我们两家,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。二位老长亲好,家道越发富足。姑母已生了儿子,八九年了。”于冰点头道:“好!”
卜氏道:“你也把我盘问尽了,我也问问你。你出外许多年,遇着几百个神仙,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?”于冰道:“也没什么道果,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。”卜氏又向于冰道:“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,且少嫩了许多。我就老的不像样了。”
正言间,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。于冰道:“你父亲也没了,我方才知道,甚是悲悼。你家中用度何如?”永忠道:“小的父子承太爷、太太和大爷恩典,地土、银钱、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,着实是好光景。”于冰道:“如此我心上才快活。”少刻,请于冰里边吃饭。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:“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,如无,不拘干果仁之类,我还吃些。烟火食物我数年来一点不动。”卜氏深为诧异,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,先将家中有的取来。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。
坐到定更后,于冰见左右无人,向卜氏道:“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,过日再陪你罢。”卜氏满面通红道:“我大儿大女,你就在,我也不要你。”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,方到外边书房内,吩咐柳国宾道:“你们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,我要与先人上坟。与陆芳也做一桌,我要亲到他坟前走走。还得车子一辆,我坐上,庶免本地亲友物色。”又向逢春道:“可戒谕众家人,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。”逢春道:“各铺众伙计俱来请安,我岳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,孩儿都打发回去了。”于冰道:“此皆我说迟了一步,致令家中人传出去,也罢了。”又道:“柳国宾诚谨,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。可与你母亲相商,赏银二百两、地一顷,以酬其劳。他年已衰老,吩咐家中男女,俱以老总管称之,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。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,宜赏银一百两。其馀家中男妇,你和你母亲量为赏给,也算我回家一番。”逢春连声答应。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锦褥被,于冰立命拿回。少刻,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,直坐到五鼓方回内院。
第二日早,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,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,上了坟。回到书房,和逢春要了白银二百三十两,又着安放了纸笔,然后将院门关闭,不许闲杂人偷窥。在屋内写了两封字,留下一封在桌上,仍借土遁去了。
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,至午间不见开门。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,一齐入来,那里有个于冰,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,上写道:
别十有七年,始与尔等一面,骨肉亦太疏阔矣。某山行野宿,屡经怪异,极人世不堪之苦,方获火龙真人垂怜,授以杀生乃生密诀,将来仙道可望有成。吾儿借祖功宗德,侥幸一第,此皆家门意外之荣。永宜诚敬事母,仁慈育下,保守天和。严嵩父子在朝,会试场切不可入。若能泉石终老,更洽吾心。如交无益之友,贪非分之财,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。勉之慎之!两孙儿骨气英秀,稍长,须教以义方,毋私禽犊。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,数语告戒,临款怆然。银二百三十两,带送友人。示知。
逢春看罢,顿足大哭道:“父亲去矣!”卜氏道:“门子关闭着,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。”逢春道:“父亲已通仙术,来去不可测度。”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。卜氏呆了一会,说道:“此番来,妖精鬼怪,连一口茶饭都不吃。我原逆料必有一走,到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,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。我儿不必哭他,他当日去后,我们也会过到如今,没有他到觉得心上清净。”一家儿说奇道怪,反乱了半晌。逢春又亲到郊外,四下里瞻望了半天,方才回来。正是:
庭前鹤唳缘思海,柱下猿啼为忆山。
莫道于冰骨肉薄,由来仙子破情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