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非越非吴因何恼,无端将面花打老。献首求荣,原图富贵,先自被他刑拷。
脉脉愁思心如搅,闻说道同胞来了。细问离踪,几多惊愧,深喜邀天垂报。
右调《明月棹孤舟》
且说林桂芳自军门晏罢之后,奉邦辅将令,着诸将并力攻城,一连攻了两昼夜,反伤了许多土卒。皆缘贼众知道罪在不赦,因此拼命固守。这日在营中看着军士修理云梯、轰车之类,只见中军官禀道:“有本镇属下守备宋体仁,今镇守夏邑县,遣兵解到夫妇二人,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内,被巡逻军士拿住。审明男叫朱文魁,女殷氏,俱虞城县人,为贼将乔大雄拿去,住居富安庄两月馀。今乘便杀了乔大雄,携首级到夏邑报功,并言富安庄实系贼众停留之地,请兵剿除。今文魁身边还带着许多银两,未查数目。外有该守备详文一角呈览,并请示下。”桂芳心内疑惑道:“这人的名字不是朱相公的哥哥么?”随即到中军帐坐下,看了来文,吩咐左右带入来。少刻,将男妇二人带入,跪在下面。林桂芳问道:“你叫朱文魁么?”文魁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殷氏是你妻子么?”又应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有个朱文炜,是府学秀才,住在虞城县柏叶村,你可认得么?”文魁随口应道:“这是小人的兄弟。”桂芳道:“他妻子姜氏可在家么?”文魁心下大惊道:“怎么他知道的这样详细?”忙禀道:“小人兄弟文炜,已同妻子姜氏四川探亲去了,如今尚未回来。”桂芳笑道:“我把你这千刀万剐狗攮的!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!你做的事体,本镇备细都知道。我也没功夫与你这骡子肏的较论!”吩咐左右:“先打他五十个嘴巴!”众兵喊了一声,打的文魁鼻口流血,顷刻青肿起来。又着将殷氏也打五十个嘴巴。众兵又喊了一声,打的殷氏哀声不止,将左腮两个牙也打吊了。
打完,桂芳问解来的兵丁道:“他的银子在何处?”兵丁们禀道:“小的们彼时搜拣出来,在本官面前呈验,本官仍交还他。如今都在身上带着。”桂芳道:“取出来我瞧。”左右向文魁身边取出,放在一旁。桂芳问殷氏道:“你身边有多少?”殷氏道:“并没一分。”桂芳向左右道:“搜!”殷氏听见要搜他,连忙从身边取出来,道:“只有这一百多银子。”桂芳道:“你怎么说一分没有?我知道你这小淫妇子狡猾的了不得,朱文魁硬是你教调坏了。”吩咐再打二十个嘴巴。殷氏痛哭求饶,桂芳道:“我分明没有夹棍,若有,我定将你这两个丧良心鬼一人一夹棍才好!”吩咐左右,又打了十个。桂芳着书吏与了批文,打发押解兵丁回去。又兑了银子数目,共四百馀两,交付中军收存。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,还共带银六百馀两,被夏邑兵丁刮刷了二百多两,所以只有此数。
桂芳复问文魁道:“你杀的贼头在那里?”文魁将毡包递与军士。军士打开,桂芳看了,问文魁的原委,并富安庄内举动。文魁都据实禀说。桂芳道:“你两个真是廉耻丧尽,还有脸来献头报功!本镇今日只不往反叛里问你,还是看你兄弟的情分。”吩咐押在后营锁禁。朱文魁与殷氏摸不着头脑,到像与林总兵有大仇的一般,这样处置。殷氏哭的如醉如痴,同往后营去了。
桂芳着人去北营将林岱请来,详言朱文魁夫妇报功,并各打了几十个嘴巴、监禁后营的话:“心上快活不过,因此叫你来商议:还是当反叛的处死,还是解赴军门?若教朱相公知道,那孩子又要讨人情。”林岱道:“父亲,这件事做的过甚了!受害者朱义弟,我们不过是异姓知己,究竟是外人。他弟兄虽是仇敌,到底是同胞骨肉。况朱文魁妻被贼淫、家被贼破,报应已极,我们该可怜他才是。况他又是杀贼投首,父亲如此用刑,知者说是为文魁弟兄家务事,不知者岂不生疑,且阻将来杀贼报功之路。就是朱义弟闻知,也未免心上不歉。反又将他的银两拘收,越发动人议论了。”林桂芳听了,有些后悔起来,勉强笑道:“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嫂,像这样人不打,便打何人?”林岱道:“朱义弟事,军门大人前已尽知。莫若将此事启知,看曹大人如何发落。文魁既说富安庄是反叛巢穴,这事岂可隐昧不言?父亲还该亲到辕门一行为是。”桂芳道:“我收他的银子,本意是与朱相公使用。你方才的话说的有理,我此刻就见军门。”又吩咐中军道:“朱文魁我儿子与他讨了情分,可将他夫妻锁开了,那四百多银子你当面交与他,说与他知道。”说罢,父子一同出营。林岱回汛,桂芳到军门处禀见。
曹邦辅请入相会。桂芳将朱文魁杀贼报功、并自己处置的话详细启知。邦辅大笑道:“打的爽快!若教朱参谋知道,虽本院亦不好动刑矣。”桂芳道:“文魁言,富安庄实群贼家属潜聚之所,理合遣兵剿除。”邦辅道:“这事使不得。本省像这庄村,竟不知有多少,只可付之不见不闻。嗣后若有人出首,非师尚诏己亲骨肉,一概不准;可暗中记名,俟平师尚诏后,自然要细加查拿。此刻一拿,内外皆变,非弭乱之道也。”又着人请朱参谋来。
少刻,文炜拜见,邦辅就将桂芳言语说了一番。文炜听知哥搜从贼巢遁归,又听知桂芳重加责处,心上甚是恻然,回禀道:“生员祖父功德凉薄,因此萧墙祸起,变生同胞,家门之丑,不一而足。今夫妻于万死一生中,匍匐于义父林总镇营内,情甚可怜。生员欲给假片时,亲去看视,未知可否?”说罢,泪眼盈眶,不胜凄楚。桂芳见此光景,觉得没趣起来。邦辅道:“令兄备极顽劣,你还如此体恤,足征孝友,本部院安有不着你看望之理!就是林镇台薄责几下,亦是人心公愤使然,你慎毋介怀。”文炜道:“生员义父素性爽直,就是生员祖父在世,亦必大伸家法。义父代生员祖父行法,乃尊长分内事,何为不可!”说罢,同桂芳辞去。
到了东营,文炜参拜了桂芳。桂芳又自己说了几句性情过暴的话,方着他到后营。文炜走将入去,见他哥嫂脸上青红蓝绿,与开了染匠铺的一般,上前抱定文魁,放声大哭。文魁看见是他兄弟文炜,置身无地,也放声大哭。殷氏也在旁边大哭。三个人哭下一堆。哭了半晌,文魁跪下道:“愚兄原是人中畜类,你看父母分上,恕我罢。”文炜也连忙跪下叩头,道:“哥哥休如此说!此皆是我兄弟们时命不通,故有此分离之事。”又起来向殷氏下拜。殷氏幸亏脸上盖了许多嘴巴,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,连忙还礼不迭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三人方才坐下,文魁就要诉说自己的原委。文炜道:“哥哥嫂嫂患难,兄弟知之至详至切。到是兄弟的事,哥哥必不知道,待兄弟详细陈说。”遂从四川遇冷于冰起,说到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寄居在冷于冰家。文魁夫妻听了,又愧又喜,一齐合掌道:“但愿我夫妻做万世小人,只愿你夫妻重相聚首,多生些桂子兰孙,与祖父增点光辉,我夫妻亦可少减罪过。”文炜又说目今与军门曹大人做参谋,文魁大喜道:“此皆吾弟存心仁厚,故上天赏以意外遭逢。若我夫妻的际遇,真令人不堪回想!”文炜又道:“林大人是热肠君子,哥嫂切勿介意。兄弟在军营中办事,不能时时相见。我送哥嫂到林义兄营中住几天,待平贼之后,自可朝夕相聚。家中断去不得,兵慌马乱,恐再蹈意外之虞。”随向林桂芳家丁道:“你们与我叫段诚来。”
不想段诚在帐外已久,听的叫他,答应了一声,走入来,也不与文魁夫妻问候叩头,白白的站在一旁。到是文魁道:“段诚,我脸上甚见不得你。”段诚和没听见的一般。文炜吩咐道:“你到北营先锋林爷处,就说是我的胞兄嫂,今日暂去后营内住几天,一切饮食照拂一二,改日面谢。”段诚去了。
文魁道:“愚兄在贼巢中带来银四百馀两,固是不洁之物,老弟可收用了罢。”文炜道:“兄弟在军营正缺使费,此银来的甚好。”急忙收下。殷氏向怀中也掏出那两包珠子,打开向文炜道:“此是我的两包臭物,不知二叔肯赐光不肯?”文炜道:“此珠大而白润,甚好。但军中用他不着,嫂嫂留着罢。”殷氏羞的哭了。文炜恐伤兄意,改口道:“我不是不收嫂嫂的,实因军营用他不着。既承眷爱,我将来与弟妇用罢。”说罢,即揣在怀中。殷氏方才止住泪痕。不多时,林岱的家丁着人抬两乘轿来接。文炜将银子、珠子俱交与段诚,又到桂芳处禀明,方同文魁、殷氏出营,自己也回西营去了。
且说师尚诏被困孤城,心若芒刺,欲临阵,又怕失机,越发人心动摇,坐守又非常计,逐日家长吁短叹,深恨秦尼。一日正捧杯痛饮,众贼又拾得告示几章,言逆犯止师尚诏一家,其馀皆系误为引诱。今后,凡失身贼中,能逾城投降者,准做良民,将来阖家免坐;接应官兵入城者,准做四品武官;生擒师尚诏投降者封侯,斩首者次之;若仍固结党羽,抗拒王师,城破之日,男女尽屠等语。师尚诏看了,倍加心惊,行动坐卧,总着心腹数人围绕。此夜缒城投降官军者不止数人,尚诏严责守城贼将。这夜,逾城投降者更多。三鼓后,火炮之声振的城内屋瓦皆动,尚诏亲自率众上城守御。天明官军退去,午时又来攻城,申时又退。
尚诏见内外援绝,人心日变,大会群贼,为战守之策。贼众议论纷纷,究无定见。尚诏道:“吾以孤城,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马?耽延日久,诚恐天下兵集,欲走亦无路矣。日前秦尼劝我由永城趋砀山等路,奔江南范公堤入海,另行事业,我彼时未曾依允。今时势危急,限尔等两日内,各收拾应带之物,分别前后开路者何人,保护家口者何人,断后拒敌追兵者何人,押解粮草者何人,都要拣选精锐,方为万全。”贼众道:“馀事都易处,惟粮草最难。依小将等意,莫若随地劫掠,亦可足用。定在后日三鼓起行。还有一计:先驱老弱者率百姓冲西、南、北三面营寨,牵住官军,使他不能追赶。老弱等众以及百姓,有不从者,立即斩首。然后元帅同我等并力出东门。既出城后,仍须元帅断后,庶官军不敢穷追。再分遣诸将,连路设伏。若能就便攻破永城,救元帅暨诸将家口,更是妙事。”尚诏道:“尔等所议亦妥,只是属下诸人贤愚不等,设或泄漏,使曹邦辅知道,反受掣肘。从此刻为始,除原旧守城将士外,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逻将士十员,日夜轮流走动,杜绝奸谋。有人拿获投降人一名,赏银一百两。”尚诏号令已毕,诸贼将各去准备。
内中老弱贼众听了,心下甚是不平,一个个三五合伙,在背间议论:“怎么强壮者都随他逃走,老弱的就该同百姓去劫西、南、北三营,替他们挨刀?我们要大家设个法子,教他少壮者先死。”内中有几个道:“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逻,日夜稽查,投降的话断断不能。若开门接应官兵,我们又无力量。只有个待官兵攻城时,佯为救护,将他们密谋详详细细写几封书,拴在箭上,射将下去。到那日,他定要分拨。我们只管听他的驱使,分去西、南、北三门,出去时并不接战,就跪倒求降。难道官军连投降的也乱杀不成?”众人道:“此说大通,各要留意。”彼此互传,弄的百姓们也都知道,人人痛恨。
到晚间,官军攻城,各拾得许多书字,向四门主将投递。众将不约而同,齐到军门营中计议。曹邦辅道:“此书字是贼人穷极计生,设法诱敌,亦未可知;或竟是实情,亦不敢定。我们毋论虚实,总要预备。诸将有何奇谋,可速说来,共成大功方可。”参谋朱文炜献策道:“贼众固真假未定,此事最易裁处。书字内言明日三更师尚诏出东门进去,西、南、北三门遣老弱者劫营。就依他的书字,明日日落时,四门加力攻打,坚他速走之心,一更时分便退兵不攻。大人同二位镇台,吩咐各营俱严装饱食,率兵等候。若果真劫营,便与他相杀;若实在投降,请二位镇台入城安抚。东门少拨兵丁,留一条走路,让他逃去,亦不必阻挡。将北门林先锋人马,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埋伏。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,备兵截杀,以防漏网之贼。待师尚诏向永城逃去时,大人可率兵合剿,留将镇守归德。贼众或过期不劫营,或出城仍行对敌,则师尚诏不逃去可知。即遣人将林先锋唤回,做一策应亦妙。贼中勇悍者不过一师尚诏,其馀无足论也。”众将齐声道:“朱参谋此计周详审慎,极其稳妥,就照此施行。”
曹军门道:“还有一说,如贼众假借投降为名,引诱我兵入城,林、管二镇台岂不误遭毒手?依本院主见,贼众若投降,可先遣勇将分三门入城安抚,二镇台随后入城,以备不虞。本院率兵追杀尚诏,与林先锋合击。俟城中安抚后,馀军赶来,会剿擒拿逃散逆党,方为万全。”诸将道:“大人神算无遗,尚诏成擒必矣!”众将议定,各回营分派去了。
到了次日酉时,官兵四面围城,尚诏亲自支应。待到三更,先遣贼将逼迫老弱贼众同百姓开西、南、北三门,出城劫官军营寨,自己带领贼众,还有两万馀人,保护家属同行。杀出东门,止存了八九千人。不想少壮贼中,半是老弱贼众子侄亲戚,见尚诏逃去,早定他凶多吉少,皆趁便回城,赶赴西、南、北三门,随众投降。林、管二总兵遣将安抚镇守,一面带兵追赶。
尚诏走了七八里,先是曹军门兵到,两军互有杀伤,尚诏率众且战且走。少刻,林、管二总兵又带兵围裹上来,贼众力战,死亡十分之四,家口并所有者俱为官军所得,沿路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。尚诏走至天明,方杀出重围,四顾跟随众贼,仅存三千多人,再看地界,才离归德不过十七八里,心下大为惊惶,传令众贼:“有马者随行,无马者不必勉强,各寻一条生路去罢,也算你们辅佐我一场!”说罢,含着泪,挥着手,打马如飞的向东南奔驰。众贼有不忍割舍者,犹舍命相随。
未四五里,只听得前面一声炮响,人马雁翅般摆开,当头一将正是林岱。众贼看见,喊一声,跑去了一半。尚诏此时人困马疲,交手后,急欲脱身,又被林岱一枝戟搅住,支应不暇;又听的背后喊声大震,心内一着慌,未免刀法疏漏。林岱趁空一戟,刺中肩甲,倒下马来,军士一齐上前拿住。诸将分头赶杀贼众。
少刻,军门、二总兵大队俱至,林岱迎上去报功。邦辅大喜,奖誉道:“将军之勇,今古罕传!吾遣君埋伏此地者,知非将军不能了此巨孽也。本院报捷时,必首先保题。”随传令诸将,各带兵分四路追杀馀众,并押解尚诏同他子女亲属回归德。正是:
登坛秉钺元戎事,斩将擒王大将才。
露布传闻天子悦,三军齐唱凯歌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