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的黑暗,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严嵩父子贪赃枉法的行径,还通过大家公子温如玉和妓女金钟儿,周琏和齐惠娘的故事,揭露其芒淫无耻的生活和卑污的社会风俗。整部小说语言生动流畅,表现手法,绘人状物无不精妙,是清代长篇小说中较有影响的作品,郑振铎先生把《绿野仙踪》和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。但因其“为鬼神、诲淫”之作,屡遭查禁,原本现中国大陆仅存一套。
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

词曰:

清秋节,枫林染遍啼鹃血。啼鹃血,数金银两,致他生绝。

殷勤再把侠客说,愁心姑且随明月。随明月,一杯将尽,数声呜咽。

右调《忆秦娥》

且说于冰被那文怪鬼弄了半夜,天明出来,日日在山溪中行走,崎崎岖岖,绕了四五天,方出了此山。到了一大沟内,中间都是沙石,两边都是层岩峭壁,东首有一山庄,问人名为辉耀堡,还是通京的路。他买些酒饭充饥,不敢往东走,顺着往西走,行了数日,已到山西地界。

他久闻山西有座五台山,是万佛福祥之地,随地问人,寻到山脚下。遇着几个采樵人,问上山路径,那些人道:“你必是外方来的,不知朝台时令,徒费番跋涉。此地名为西五台,还有个东五台。两台俱有胜景,有寺院,有僧人,每年七月十五日方开庙门,到八月十五日关闭,朝台男女成千累万不绝。如今是九月中旬,那里还有第二个人敢上去!况里边蛇虫虎豹、妖魔鬼怪最多,六月间还下极大的雪,休说你浑身通是夹衣,就是皮衣,也保你冻死。”于冰听了,别的都不怕,到只怕冷,折转身又向西走。走了几天,一日行到代州地方,日色已落,远远的看见几家人家。及至到了跟前,不想是座泰山娘娘庙。但见:

钟楼倒坏,殿宇歪斜。山门尽长苍苔,宝阁都生荒草。紫霄圣母,迥非金斗默运之时;碧霞元君,大似赤羽逢劫之日。试看独角小鬼,口中鸟鹊营巢;再观两傍佳人,耳畔蜘蛛罗网。没头书吏,犹捧折足之儿;断臂奶娘,尚垂破胸之乳。正是:修造未卜何年,摧崩只在目下。

于冰看了一会,止见腐草盈阶,荒榛遍地;西廊下塑着许多携男抱女的鬼判,半是少头没脚。正面大殿三间,看了看,中间塑着三位娘娘,两边也塑着许多侍候的妇女。于冰见是女庙,不好在中歇卧,恐怕亵读。

他出来东廊下一看,见一个赤发环眼大鬼,同一个妇人站在一处。那妇人两手捧着个盘子,盘子内塑着几个小娃儿,坐着的,睡着的,到也有些生趣。于冰看了,笑说道:“你两个这身子后边,便是我的公馆了。今晚我同你们作伴罢。”说着,把地下土用衣襟拂了几拂,斜坐在二鬼背后。再瞧天光,已是黄昏时分。看罢,将头向大鬼脚上一枕。方才睡倒,只见庙外跑入个妇人来,紫袄红裙,走动如风,从目前一瞬,已入殿内主了。

于冰惊讶道:“这时候怎有妇人独来?”言未毕,只见那妇人走出殿外,站在台阶上,像个眺望的光景。于冰急忙坐起,从大鬼腿缝中一看,只见那女人面若死灰,无一点生人血色,东张西望,两只眼睛闪闪灼灼的,顾盼不测。少停,只见那女人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。于冰大为诧异,心里想道:“此女绝非人类,非鬼即妖。看他那般东张西望光景,或者预知我今日到此,要下手我,也未可知。”又想了想,笑道:“随他去,等他寻我来,再做裁处。”正想间,只见那妇人又跑入庙来,先向于冰坐的廊下一望,旋即又向那边廊下一望,急急的入殿内去了。于冰道:“不消说是寻我无疑了。”少刻,那女人又出殿来,站在台阶上向外一望,口里咶咶咶长笑了一声,到与母鸡咶蛋相似,止是声音连贯,不像那样的断断续续的叫喊,又如飞的跑出庙外去了。于冰道:“这是我生平未闻未见的怪异事。似他这样来来往往,端的是要怎么?”

须臾,只见庙外走入个男了来,那女人在后面用手推着他走。那男子垂头丧气,一直到正殿阶上坐下,望着西北长叹了一声。只见那妇人取出个白棍来,长不过七八寸,在男子面上乱圈;圈罢,便扒倒地跪拜;拜罢,将嘴对着男子耳朵内说话;说罢话,又在男子面上吹;吹罢又圈,忙乱不一。那男子任他作弄,就像个看不见的一般,瞪着眼,朝着天,想算他的事件。那妇人又如飞的跑出庙外去,瞬息间又跑入来,照前作做。只见那男子站起来,向着庙殿窗槅上看视,像个寻什么东西的光景。那妇人越发的着急的了不的,连圈、连说、连拜、连吹,忙乱的没入脚处。又不住的回头向庙外看视。那男子面对着窗槅看了一回,摇了几下头,复回身坐在台阶上。急的那女子吹了圈,圈了拜,拜了说,颠倒不已。少刻,只见那男子双眼紧闭,声息俱无,打猛里大声说道:“罢了!”随即站起来,将腰间解下搭膊,向窗槅内入进一半去,又拉出一半来。只见那女子用手急忙替他挽成个套儿,将男子的头搬住,向套儿里乱塞。那男子两手捉定套儿,面朝庙外,又想。那妇人此时更忙乱百倍,急吹、急拜、急圈、急说,恨不得那男子登时身死方快。

于冰看了多时,心里想道:“眼见这妇人是个吊死鬼,只怕我力量对他不过,该怎处?”又想道:“我若不救此人,我还出什么家,访什么道!”说罢,从大鬼背后走出来,用尽平生气力,喊叫了一声。只见那妇人吃一大惊,那男子随声蹲在大殿窗槅下。那妇人急回头,看见于冰,将头摇了两摇,头发披下来,用手将脸一摸,两眼角鲜血淋漓,口中吐出长舌,又咶咶了一声,如飞的向于冰扑来。于冰此时也没个东西打他,瞧见那泥女人盘子里有几个泥娃子,急忙搬起一个来,却好那妇人正跑在面前。于冰对准面门,两手用力一掷,喜的端端正正打在妇人脸上。那妇人便应手而倒。于冰急忙看时,见他一倒,即化为乌有;急急往四下一望,形影全无,止见那男子还蹲在阶上。

于冰起先毫无怕意,今将妇人打无,不由的身冷发竖,有些疑怕起来。于冰又搬了个泥娃子提在手内,先入殿中,次到西廊,都细看了,仍是没有。随将泥娃子放在阶上,到那男子面前,也蹲在阶下,问道:“你这汉子,却为何事行此短见?”问了几声,那汉子总不言语。于冰道:“你这人好痴呆!你既肯舍命上吊,你到不肯向我一说么?”那人道:“说也无益,不如死休!”又道:“你既谆淳问我,我只得要说了。离此五里,有一范村,就是我的祖居。我父母俱无,止有一个妻房,到生下两个儿子、三个女儿,十二三的也有,六七岁的也有。一家儿六七口,都指我一人养活。我又没田地耕种,不过与人佣工度日。今日有人用我,我便得几个钱养家;明日没人用我,我一家就得忍饥。本村有个张二爷,是个仗义好男子,我也常与他家做活。他见我为人勤谨,又知我家中人口众多,情愿借与我二十两银,不要利钱,三年后还,叫我拿去做一小生意。我承他的情,便去雁门关外贩卖烧酒。行至东大峪,山水陡至,可惜七驮酒、七个毛驴都被水冲去。我与驴主上了树,才留得性命。二十两本银全折,还害了人家七个毛驴性命,回家没面目与张二爷见面。不意人将折了本钱话向他说知,那张二爷将我叫去,备细问了原由,反大笑起来,说道:‘这是你的运尚未通,我今再与你二十两,还送与你。说句放心话:日后发了财还我,没了也就罢了。’我又收他银两,开了个豆腐铺儿,半年来到也有点利息。又不合听了老婆话,说磨豆腐必须养猪方有大利。我一时没主见,就去代州贩猪。用十九两八钱买了五个猪,走了两天,都不吃食水,到第三日死了两个,昨日又死了一个。我见大事已坏,将剩下这两口猪要出卖于人。人家说是病猪,不买。没奈何减下价钱,方得出卖,连死的带活的,止落下五两九钱银子,到折了十三两九钱本儿。我原要回家将这五两多银子交付妻子,再寻死路;不期走至庙前,越思越没生趣,不但羞见张二爷,连妻子也见不得。”说罢,拍手顿足,大哭起来。

于冰道:“你且莫哭,这十三两银子我如数还你。”那汉道:“我此时什么时候,你还要打趣!”于冰道:“你道世上只有个姓张的帮人么?”随向身边取出银包,拣了三锭,道:“这每锭是五两,够你本钱有馀。”说着,将银子向那男子袖中一塞。那男子见银入袖中,心中大惊,一边止住泪痕,一边用眼角偷视于冰,口里哽哽咽咽的说道:“只怕天下无此事,怕我不好收他。”于冰笑道:“你只管放心拿去,有什么使不得,有什么不好收!”那男子一蹶劣站起来,道:“又是个重生父母了!”连忙跳下殿阶,扒倒地下就是十七八个头,碰得地都乱响。

于冰扶他起来,那男子问道:“爷台何处人?因何黄昏时分在这庙中?”于冰道:“我是北直隶人也,姓冷。我还没问你的姓名。”那男子道:“小人叫段祥。这庙西北五里就是小人住家。冷爷此时在这庙中有何营干?”于冰道:“我因赶不上宿头,在此暂住一宿。”段祥道:“小人家中实不干净之至,还比这庙内暖些,请冷爷到小人家中。”于冰道:“我还要问你,你这庙中可曾见个妇人么?”段祥道:“小人没有看见。”于冰道:“你来这庙中,就是为上吊?”段祥道:“此庙系小人回家必由之路。只因走到庙前,心内就有些糊涂,原不打算入庙,不知怎么就入庙中。及至到了庙内,心绪不宁,止觉死了好。适才被冷爷大喝了一声,我才看见了,觉得心上略略有点清爽。”于冰道:“你可听见有人在你耳中说话么?”段祥道:“我没听见。我到觉得耳中有些冷气贯入。冷爷问这话必有因。”于冰道:“我也不过白问问罢了。”段祥又急急问道:“冷爷问我看见妇人没有,冷爷可曾看见么?”于冰笑道:“我没见。”段祥大叫道:“不好了!此地系有名的鬼窝,独行人白天还不敢来哩,快走罢!”于冰笑道:“就是走,你也该将搭膊解下来。”段祥连忙解下来,系在腰中,将于冰与他银子分握在两手内,让于冰先出庙去。到了庙外,东张西望,不住的催于冰快走。

到了家门首叫门,里边一个妇人问:“可是买猪回来么?”段祥道:“还说猪哩,我几乎被你送了性命!快开门,大恩人到了。”待了一会,妇人将门儿开放,段祥将于冰让入房内。

于冰见是内外两间,外房内有些磨子、斗盆、木槽、碗罐之类。又让于冰坐在炕上,随入内房好半晌。少刻,见一妇人领出四五个小男女,与于冰叩头。于冰跳下炕来还礼。妇人道:“今日若不是客爷,他的性命不保。”说了二句,便满面羞涩,领上娃子们入去。段祥复让于冰坐下。又听得内房风匣响。

须臾,段祥端出一大碗滚白水来,说道:“连个茶叶也没有。”于冰接在手内道:“极好。”段祥又顿出一大沙壶烧酒、两碟咸菜,又出去买了二十个小馒首来,配了一碗炒豆腐、一碗调豆腐皮,摆列在小木桌,与于冰酌了酒,又叩谢了。于冰让他同坐。两人吃着,段祥又问那妇人的话。于冰备细说了一遍,段祥吓的毛骨悚然,又在炕上叩头。直话谈到三更以后方歇。

次早,于冰要去,段祥那里肯放。于冰又绝意要去。嚷闹了半晌,留于冰吃了早饭,问明去向,又亲送了十五六里,流着泪回家。于冰离了范村,走了两天,只走了九十馀里。第三日,从早间走至交午,走了二十里,见有两座饭铺。于冰见路北铺内人少,走去坐下,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小伙计道:“这叫八里铺,前面就是保德州。”于冰要了四两烧酒,吃了一杯,出铺外小便,猛听的一人道:“冷爷在这里了!”于冰回头一看,却是段祥,扯着一个骡子;后面相随着一人,骑着极大极肥的黑驴,也跳下来,交与段祥牵住。于冰将那人一看,但见:

熊腰猿臂,河目星瞳。紫面长须,包藏着吞牛杀气;方颐海口,宣露出叱日威风。头带鱼白卷檐毡巾,身穿宝蓝剪袖皮袄。虽无弓矢,三岔路口自应喝断人魂;若有刀枪,千军队里也须惊破敌胆。

于冰看罢,心里说道:“这人好个大汉仗!又配了紫面长须,真要算个雄伟壮士。”只见段祥笑说道:“冷爷走了三天,被我们一天半就赶上了。”又见那大汉子问段祥道:“这就是那冷先生么?”段祥道:“正是。”那大汉向于冰举手道:“昨日段样说先生送他银子,救他性命,我心上甚佩服。因此同他来追赶,要会会先生。”于冰道:“偶尔相遇,并非义举,些须银两,何足挂齿!”说罢,两人一揖,同入饭馆内坐下。

于冰道:“敢问老长兄尊姓大名?”那汉子道:“小弟姓张名仲彦,与段祥同住在范村。先生尊讳可是于冰么?”于冰道:“正是贱名。”仲彦道:“先生若不弃嫌,请到小弟家下住几天,不知肯否?”于冰道:“小弟系飘蓬断梗之人,无地不可伫足,何况尊府!既承云谊,就请同行。”仲彦拍案大叫道:“爽快,爽快!”又叫走堂的吩咐道:“你这馆中未必有什么好酒菜,可将吃的过的,不拘荤素尽拿来,不必问我;再将顶好的酒拿来几壶。我们吃了还要走路,快着快着!”于冰道:“小弟近日总止吃素,长兄不可过于费心。”少刻酒菜齐至,仲彦一边说着话儿,一边大饮大嚼。于冰见他是个性情爽直人,将弃家访道的话大概一说,仲彦甚是叹服。

酒饭后,段祥算了账,于冰骑了骡子,仲彦骑了驴儿,段祥跟在后面,一路说说笑笑,谈论段祥遇鬼的话。说到用泥娃子打倒鬼处,仲彦掀髯大笑道:“小弟生平不知鬼为何物,偏这样有趣的鬼被先生遇着,张某来得一见。想来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,罢了!”于是三人一同入范村。正是:

从古未闻人打鬼,相传此事足惊奇。

贫儿戴德喧名誉,引得英雄策蹇追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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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