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了当时政治的黑暗,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严嵩父子贪赃枉法的行径,还通过大家公子温如玉和妓女金钟儿,周琏和齐惠娘的故事,揭露其芒淫无耻的生活和卑污的社会风俗。整部小说语言生动流畅,表现手法,绘人状物无不精妙,是清代长篇小说中较有影响的作品,郑振铎先生把《绿野仙踪》和《红楼梦》《儒林外史》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。但因其“为鬼神、诲淫”之作,屡遭查禁,原本现中国大陆仅存一套。
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

词曰:

书生受人愚,误信钻夤势可趋。主宾激怒,立成越与吴。

何须碎唾壶,棘围自古多遗珠。不学干禄,便是君子儒。

右调《落红英》

话说冷于冰在严嵩府中经理书禀批发等事,早过了一月有馀。一日,严嵩与他儿子世蕃闲坐,议论起冷于冰来。世蕃道:“冷于冰人虽年少,甚有才学,若叫他管理疏奏,强似幕客施文焕十倍。就只怕他不与我们气味相同。”严高道:“他一个求功名人,敢不与我合意么!到只怕小孩子家才识短,斟酌不出是非轻重来。”世蕃笑道:“父亲还认不透他。此人识见高儿几倍,管理奏疏是千妥百当之才。只要父亲优礼待他,常以虚情假意许他功名为妙。”严嵩道:“你说的甚是。”要知世蕃他的才情,在嘉靖时为朝中第一,凡内阁奏拟票发,以及出谋害人之事,无一不是此子主裁。他今日夸奖于冰的才学胜他几倍,则于冰更可知也。

次日,严嵩即差人向于冰道:“我家老太爷在西院请师爷有话说。”于冰整顿衣帽,同来人走到西院。见四面画廊围绕,鱼池内金鳞跳掷,奇花异卉,参差左右;台阶上摆着许多盆景,玲珑透露,极尽人功之巧;书房内雕窗绣幕,锦褥花裍,壁间瑶琴古画,架上缃轴牙签,目光一夺。严嵩一见于冰人来,笑容满面,逊让而坐。严嵩道:“日前吏部尚书邦谟夏大人惠酒三坛,名为绛雪春,真琬液琼苏也。今政务少暇,约君来共作高阳豪客,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兴否?”于冰道:“生员戴高履厚,莫报鸿慈;既承明训,敢不学左相刘伶。奈涓滴之量,实不能与沧海较浅深耳。”严嵩大笑道:“先生喜笑谈论,无非吐落珠玑,真韵士也。只是‘生员’二字,你我知契,不可如此称呼。若谓老夫马齿加长,下‘晚生’二字,即叨光足矣。”于冰起谢道:“谨遵钧命。”说笑间,一个家人禀道:“酒席齐备了。”严嵩起身相让。见房内东西各设一席,摆列得甚是整齐,于冰心下道:“我自到他家,一月有馀,从未见他亲自陪我吃个饭,张口即是秀才长短。今日如此盛席,又叫先生不绝,这必定有个原故。”

主宾就坐毕,少顷,金壶酌美酒,玉碗贮嘉肴,山珍海错,堆满春台。严嵩指着帘外向于冰道:“你看草茵铺翠,红雨飞香,转盼间已是三春时分。谚云:‘花可再开,鬓不可再绿。’老夫年逾六十,老将至矣。每忆髫年,恍若一梦。先生乃龙蟠凤逸之士,非玉堂金马不足以荣冠冕,异日登峰造极,安知不胜老夫十倍!抑且正在妙龄,韶光无限,我与先生相较,令人感慨殊深。”于冰道:“老太师德崇寿永,朝野预卜期颐。晚生如轻尘弱草,异日不吹吴市之篪,丐木兰之饭足矣,尚敢奢望!倘老太师略短取长,提携格外,则枥下驾骀,或可承鞭于孙阳也。”严嵩道:“功名皆先生分内所有,莫少磋跎。宣徽扬义,老大实堪任力。你我芝兰气味,宁事虚辞?”于冰听罢,出席拜谢。严嵩亦笑脸相扶,说道:“书启一项,老夫与小儿深佩佳章。奏疏尚未领教,如蒙江淹巨笔,代为分劳,老夫受益,宁有涯际!”于冰道:“奏疏上呈御览,一字之间关系荣辱,晚生汲深绠短,实难肩荷。然既受庇于南山之乔,复见知于北山之梓,执布鼓于雷门,亦无辞一击之笑也。”严嵩大喜。须臾饭罢,左右献上茶来。

严嵩拉着于冰的手儿出阶散步,谓于冰道:“东院蜗居,不可驻高贤之驾。此处颇堪寓目。”随吩咐家人:“速将先生铺陈搬来。”于冰辞谢间,家人们已安顿妥当。又回书房坐下,又见捧入两个大漆盘来,内放大缎两匹、银三百两、川扇十柄、官香四十锭、端砚一方、徽墨四匣。严嵩笑说道:“菲物自知輶亵,不过借将诚爱而已,祈先生笑纳。”于冰道,“将来叨惠提拔,即是厚仪。诸珍断不敢领!”严嵩笑道:“先生既如此见外,老夫亦另有妙法。”向家人耳边说了几句。不想是差人送到于冰下处,交于柳国宾收了。

自此为始,凡有奏疏,俱系于冰秉笔;不要紧的书字,仍是别的幕客办理;又代行票拟本章。于冰的见解出来,事事恰中严嵩的隐微,喜得严嵩连三鼎甲也不知许了多少,每月止许于冰回下处两次,总是早出晚归,没有工夫在外耽延。

荏苒已是六月初旬,一日点灯时候,见严嵩不出来,想来没有事了,伺候书房的摆列杯盘,自己独酌。已到半醉光景,见一个家人跑来说道:“太师爷下朝了。”众人收拾杯盘不迭。于冰笑道:“我还当太师下了朝了,不想到此刻才回,必有会议不决的事。”正说着,见严嵩走入房来,怒冲冲坐在一把椅子上,半晌不言。于冰见他气色不平和,心上好猜疑,又不好问他。

待了一会,严嵩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来,递与于冰道:“先生,你看此疏何如?”于冰展开一看,原是山西巡按御史张翀为急赈恤以救灾黎事,内言平阳等处,连年荒旱,百姓易子而食,除流寓江南、河南、山东、直隶、陕西等省外,饿死沟壑者已几干人。抚臣方辂玩视民瘼,阁臣严嵩壅塞圣聪等语云云。旨意着山西巡抚明白回奏,又严饬阁臣速议如何赈济。于冰道:“老太师此事作何裁处?”严嵩道:“老夫意见,宜上一本,言:臣某受国深恩,身膺重寄,每于各省官员进见时,无不详细采访,问地方利弊、百姓疾苦。闻前年山西大有,去年禾稼收成。今该御史张翀,奏言平阳等府万姓流移,饿死沟壑者无算。清平之世,何出此逛诞之言?请勅下山西巡抚方辂查奏。如果臣言不谬,自罪有攸归。此大略也,若夫润泽,更望先生。再烦作一札,星夜寄送方巡抚,着他参奏张翀‘捏奏荒灾,私收民誉’八字。老夫复讽科道等官,交章论劾,则张翀造言生事之迹实,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。总不悬首市曹,亦应远窜恶郡。先生以为问如?”于冰听罢,呆了半晌。严嵩见于冰许久不语,又道:“我亦知此计不甚刻毒。先生另有奇策,可使张翀全家受戮,祈明以教我。”

于冰道:“山西荒旱,定系实情;百姓流移,决非假事。依晚生愚见,先寄书于山西巡抚,叫他先开仓赈济,暂且救急。一边回奏,言:前年地方丰歉不等,已劝绅士富户捐助安辑。今年旱魃为虐,现在春麦无望,以故百姓荒惑。臣已严饬各州县,按户查明人口册籍,估计应用银米数目,方敢上闻。不意御史张翀先行奏白等语。老太师从中再替他斡旋,请旨发赈。此于官于民,似属两便。未知老太帅以为可否?”严嵩道:“此迂儒之论也!督巡大吏所司何事?地方荒灾,理合一边奏闻,一边赈济才是。今御史参奏在前,巡抚辨白在后,玩视民瘼之罪,百喙莫辞!”于冰道:“信如老太师言,其如山西百姓何?”严嵩道:“百姓于我何仇?可恨者张翀波及老夫耳。”于冰道:“以一人之私怨,害百姓之身家,恐仁人君子不如此也。”严嵩大怒道:“张翀与你有交否?”于冰道:“面且不识,何交之有?”严嵩道:“既无交亲,何必触人怒耶?夫妾妇之道,以顺为正,况幕客乎?”于冰亦大怒道:“太师以幕客为妾妇耶?太师以幕客为妾妇,则太师为何如人?”

严嵩为人极其阴险,从不明明白白的害人,与汉之上官桀、唐之李林甫一样行事。他也自觉失言;又见于冰少年,性情执滞,若再有放肆的话说出来,就着人打死他也平常,只是声名上不好听;又且府中还有许多幕友办事,随改颜大笑道:“先生醉矣!老夫话亦过激。酒后安可商议正务,到明后再做定夺。”说罢,拿上奏疏,回里面去了。

于冰自觉难以存身,烦人将行李搬出,府中人不敢担承。到次早,于冰催逼的紧,禀严嵩两次,方放于冰出来。又知他是严嵩近信之人,或者再请回办事,只得叫人把行李担着下处去。柳国宾迎着问讯,于冰将前后说了一遍。

到次日午后,见龙文入来,也不作揖,满面怒容,扯过椅子来坐下,手里拿着扇子乱摇。于冰见这般光景,也不问他。龙文长叹道:“老弟,可惜你将天大一场富贵化为乌有!我将你与他口角事情细细问了一回。你既与人作幕,你该事事听东家指挥,顺他为是。山西百姓与你姓冷的何干?做宰相、巡抚的到不管,你一个秀才,到要争着管,量你那疼百姓到了那个田地?你是想中举想的疯了,要借这事积阴德,便可望中。要知那都是没把柄的!你再想一想,严太师还着你中不了个解元么?”于冰听了前几句,还心上有些然他;听到积德、中举这话,不由的少年气动,发起火来,冷笑道:“有那样没天理的太师,便有这样丧良心的走狗!”龙文大怒道:“我忝为朝廷命官,就是走狗,也是皇家走狗。我今此来,还是热肠于你,你要知回头,我好替你挽回去。怎么才骂起来了?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!”又气忿忿的向国宾道:“我不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,只快快的滚出去罢!”说罢,摇着扇子走了。把一个于冰气的半日也说不出话来,在床上倒了一会,急急的吩咐王范等快去寻房。到次日午后,二人回来,说道:“房子有了,还是香炉营儿王先生家,房钱仍照上科数目。房子虽不必如这里,喜的是个旧东家。王先生亦愿之至。”于冰道:“还论什么房好房歹,只快快的离了这贼窝,少生多少气!”先叫国宾、丁范押了行李先去,自己算了房钱,秤便包了,叫陆永忠与罗中书送了,就交付各房家伙。自己又雇了车子,到王经承家住下。

时光迅速,又到了八月初头,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。到十六日三场完后,于冰得意之至。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,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折看后,高声唱道:“第一名冷不华,直隶广平成安县人。”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:“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,以下都像这样隔着念名。”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,上前打一躬道:“此人已中榜首,通场耳目攸关,今将二名作一名,欲置此人于何地?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?到要请指明情弊提参。或他系叛逆后人?再不然出身微贱?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,以释大众之疑。”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:“吴先生不必过急。”随将十八房房官并内外帘御史等俱约入里面,取出个纸条儿来。大家围绕着观看,只见上写着:“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,品行卑陋,予所深知,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。”下写:“介溪嵩嘱。”上面花押图书俱有。众官看罢,互相观望,无一敢言者。

吴时来又打一躬道:“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。冷不华既品行卑污,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,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?且衡文取士,是朝廷家至公大典,岂可因严太师片纸,轻将一解元换去?”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:“吴年兄不要争辨,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,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。”众官听了,俱等着时来说话。吴时来面红耳赤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众官遂纷纷议论,也有着他中在后面,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,也有怜功名人,就将他中在后面,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。只见《春秋》房宫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:“吴先生不必狐疑了。严太师说品行污卑,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。他一个太师,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?中了他,有许多不便。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,误自己升迁?依我看来,额数还短一个,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,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?”众官齐道:“司老先生所见甚是。我们休要误了填榜。”说罢,一齐出来,把冷不华一个榜首就轻轻的丢过去了。

再说于冰等候捷音,从四鼓起来,直等到午后,还不见动静,只当这日不开榜。差人打听,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。王范买了两张,送于于冰看视,把一个冷于冰气的比冰还冷,连茶饭也不吃,只催柳国宾领落卷。一连领了五六天,再查不出来。托王经承也是如此。

到第八日,一个人拿着拜匣到于冰寓处,问道:“此处可有个广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?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。”王范接帖回禀。于冰看了帖儿,道:“我与他素不相识,为何来拜?想是拜错了。”王范道:“小人问的千真万真,是拜相公的。”于冰道:“你可回说我不在家,明日竭诚奉望罢。”王范问明翰林住处,回复去了。

次日,于冰整齐衣冠,雇了一顶小轿回拜。门上人通禀过,吴时来接出,让到厅上坐下。于冰道:“久仰泰山北斗,未遂瞻依。昨承惠顾,有失迎迓,甚觉惶悚。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?”时来道:“年兄青年几何?”于冰道:“十九岁。”时来道:“真凤雏兰芽也!可惜可惜!”又问道:“你与严大师有识否?”于冰道:“今年春夏间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,今辞出已两月矣。”时来道:“宾主还相得否?”于冰迟疑不言。时来道:“年兄宜直言无隐,某亦有肺腑相通。”于冰见他意气诚切,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。时来顿足叹恨道:“花以香销,麝因脐死,正此之谓!”于冰听问始末。时来道:“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,于八月十七日早始见尊卷。首场七篇,敲金戛玉,句句皆盛世元首;后看二三场,出经入史,无一不精雅绝轮。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。是日荐卷,即批‘中’字。至议元时,群推年兄为第一。岂知事有变更,到填榜时,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。”随将严嵩预嘱、主考议论、自己争辨,细述一番。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,一字莫措。定醒了半晌,方向前叩谢道:“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,提拔为万卷之首,中固公门桃李,不中亦世结芝兰。”说罢,呜咽有声,泪流数下。时来扶起,安慰道:“年兄青年硕彦,异日搏风九万,定为皇家栋梁。目前区区科目,何足预定得失!慎勿懈厥操觚,当为来科涵养元气。若肯更名易姓,另入籍贯,则权奸无可查稽,而萧生定驰名于中外矣。”于冰道:“门生于放榜之后,即欲回里,因领落卷不得,故羁留累日。”时来道:“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,你从何处领起!”两人又叙谈了几句,于冰告辞。回到寓所,如痴如醉数天。过了二十馀日,方叫收拾行李。

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,无不叹恨。陆芳道:“相公这不中,到像是个缺失,依老奴看来,这不中真是大福。假若中会了,相公一定要做官,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,他断断放不过,就是与他和美,也是致祸之由。自古及今,大奸大恶,那个能官贵到底?那个不波及于人?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,才叫相公有此蹉跎。况我家田产生意,也是成安县一富户,丰衣足食,便是活神仙。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,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,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。气恨他怎么!”于冰道:“我也一路想及于此。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,倚仗权势中个状元、做个大官,他既贵我,便能贱我,设或弄出事来,求如今日安乐,断断不能了。你所言甚合吾心。我如今将诗书封起,誓不再读。酿好酒,种好花,与你们消磨日月罢。”卜氏道:“像这样才是,求那功名怎么!”

自此后,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,天天与卜氏闲谈,顽耍他的儿子。家务也不管,总交与陆芳经理着,他岳翁卜复拭帮着。又复用冷于冰名字应世。因回避院考,又捐了监,甚是清闲自在。到乡试年头,有人劝他下场,他但付之一笑而已。正是:

一马休言得与失,此中祸福塞翁知。

于今永绝功名志,剩有馀闲寄酒卮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
还没有评论,快来抢沙发吧!
Copyright © 2017-
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络,如有侵犯到原作者的权益,请致邮箱:466698432@qq.com |鄂ICP备13017733号-10
绿野仙踪

《绿野仙踪》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,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,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、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。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