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千古穷愁同恨,谩云际遇无缘。一朝平地觐君颜。蓬行子,今得祖生鞭。
洞里仙人种玉,江边楚客泛兰。水晶帘外会婵娟。题诗赋,挥笔洒瑶笺。
右调《江月晃重山》
话说温如玉欢欢喜喜别了众人,出了文炜家,心上快乐之至,看得这富贵功名真如反掌之易,益深信于冰是真诚君子、盛世神仙。又知道朱文炜、林岱等都是他扶持的做了大官,岂有个到他身上无效验的理?因此走一步都是高兴,看一眼无非春色,穿街过巷,已出了南西门外。
彼时正是仲春天气,柳垂金线,鸟弄新声,绿茵满地,碧水分流,那些香车宝马络绎不绝。如玉走了六七里,离城渐远,来往的人也就少了。一边走,一边心里想道:“我这一行,不是遇着王公贵人提携,就是遇着天子的銮驾,被那些前驱的官员盘诘住,启奏了,着我引见。我若是奏对的明白,天子推念先人分上,那时封一官,便是意外的遭逢。再不然,路上走着,拾得珍奇异宝,价值连城,进献到天子坐前,也可得一套大富贵。”心里胡思乱想的走着,白不见什么际遇,到觉得心上迷迷糊糊,身体困倦起来。猛然一睁眼,见前面一座高大牌坊直冲霄汉,彩画的丹楹绣柱,雕刻的凤篆龙章,牌心里有绝大的四个金字,上写着“华胥国界”。如玉想道:“这一个’国’字从何处说起?”及放眼一望,见牌坊前面车尘马迹,士女纷纷行走,竟是个极热闹的去处。连忙走到跟前,问那往来行人,都说是华胥国。那些人又指着如玉道:“你看那正西上云蒸雾涌,烟火万家,那就是城池了。”
如玉道:“我不意料辇毂之下,还有这一处地方,到不可不瞻仰瞻仰。”又走了数里,果然有一座城池,规模甚是广大,关厢里居民甚多。慢慢的走入城来一看,但见:
城高数寻,池深一丈。屋宇广大,高耸云霄之中;园馆参差,排连街市之内。做官的锦袍玉带,必竟风流;读书的阔服方巾,居然儒雅。挨肩擦臂,大都名利之徒;费力劳心,半是商农之辈。红裙绿袖,谁家少女卖秋波;画鼓云锣,何处歌童演妙曲。真是日边富贵无双地,天下繁华第一城。
如玉看罢,口内啧啧赞赏道:“好一个华胥国,真是天下有数的地方!”正在观玩之际,猛听得喝道之声,见一对步兵敲着锣过来,随后便是执事,有许多军牢夜役,打着旗,撑着伞,拿着鞭子、铁绳,呼呼喝喝的着人回避。如玉闪在了道旁一家卖脂粉的檐下。少刻,见一顶四人大轿,里面坐着个官儿,穿戴着乌纱补袍,两只眼东瞧西看。忽然见轿子站住不走了。
如玉正看中间,见两个青衣公人走来,喝道:“本城太守老爷传你!”如玉摸不着头脚,心下甚是惊惶,没奈何,走至轿前打一恭道:“生员温如玉谨恭。”那太守问道:“你是那里人?”如玉道:“生员是山东泰安州人。”那太守道:“你见了本府,还是这样大剌剌的,你莫不是槐阴国的奸细,假装山东秀才,来探听虚实么?”如玉道:“生员不晓的什么槐阴国。”太守向书役人等道:“你们看他装做的这样儿!我在轿内一看,就见他形容举动不像我本国人。他见我盘问,就随口说是山东人,在这里任意支吾,真是不要脑袋!”又问如玉道:“你既是山东人,你到我这华胥国做什么?”如玉道:“生员因贫穷无奈,投奔一个朋友冷于冰,恳他与我设法谋生,因此住在朱御史家。今日是他教生员出南西门闲行,不知怎么就走到上国地界。大老爷可差人到朱御史家一问,就知生员是奸细不是奸细。”那太守道:“本府那管你冷于冰热如火,也无暇差人到朱御史家去。是你这装聋推哑,越发令人可疑。事关重大,本府也不敢私自放你回去。”吩咐左右:“押他到朝里来,待启奏过主公,再行发落。”众人不容分说,将如玉推推拥拥,到了朝门外。那太守下轿,进里边去了。
如玉悔恨道:“平白的听冷道士之言,走到这个地方。功名富贵全无影响,万一用大刑罚苦拷起来,弄成个外国的奸细,只怕这命就在今日了。”正鬼念间,只见几个戎装的武官儿跑出来,喝道:“王爷有旨,传奸细温如玉哩!”随即又有几个带刀的壮士,将如玉监押着急走。如玉到此时真是没法,只得放胆行去。入了朝门,大概一看,但见:
两路朝房,端坐着金章紫绶;七间宝殿,摆列着黄钺白旄。御乐齐鸣,帘卷处香烟缭绕;净鞭三响,排班时仪仗缤纷。弱柳千条,披拂垂青之锁;流莺百啭,委宛求友之声。镇殿将军,圆睁两只怪眼;守门大象,长伸一对粗牙。正是:琼阶玉宇随春丽,凤阁龙楼借日悬。
如玉走入朝堂,俯伏在丹墀下,偷眼看那国王,头戴冲天冠,身穿绛黄袍,腰系玉带,足踏朝靴,四十四五年纪,生的方面大口,圆目微须,坐在殿中间,到也有些威仪。只听的怒声问道:“你叫温如玉么?”如玉道:“是。”那国王道:“你是几时偷入寡人国界?一向在谁家停留?寡人与槐阴国世为仇敌,你是槐阴国何人差遣?一一据实说来,寡人实施额外之恩;若有半名虚话,将你粉身碎骨!”如玉叩头道:“小臣是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秀才,幼丧父母,家业凋零。年来养身无资,入都投奔一友人冷于冰,恳他设法周济。今日原是冷于冰着臣出南西门,信步往西南行走,必有意外际遇。臣因他素善占卜,吉凶屡验,因此深信不疑,不料误走入千岁治下。此皆小臣的实情,并不敢有半句饰词,致干重罪。至于槐阴国,小卧不但目所未见,实亦耳所未闻。祈千岁或将小臣解回原籍,讯问真假;或在本境查察有无栖止去处。臣无任叨沭洪恩之至!”那国王听了,笑问道:“你果然不是槐阴国来的么?”如玉道:“天威咫尺,小臣何敢欺罔君上!”那国王又笑道:“你既是天朝秀才,向来读过什么书籍?”
如玉见那国王面带笑容,心下便私喜道:“看这光景口气,不但不往奸细里问,只怕还有意外的恩哩!冷于冰说我指顾就可得大富贵,或者出脱在这一日,亦未可知。”又想了想:“一个偏邦小国,那里有大学问人。我何不说几句大话耸动他,为进身之阶,岂不是好!”想罢,朗应道:“臣广读经史,博览词章,举凡三坟五典、八索九邱、天文地理、诸子百家,无一不读,无一不晓。”那国王摇着头儿微笑道:“卿言夸大,也不可藐视我国没有读书人。”随传谕:“着温如玉在阶下候旨。”近侍官将如玉领在阶下。猛听得殿内高声道:“宣丞相海中鲸、元帅黄河清见驾!”
少刻,听得国王道:“今有山东秀才温如玉,乃天朝极有学问的人。寡人爱他品格秀雅,年少风流,意欲将爱女兰芽公主招温如玉做个驸马,完公主终身大事;又恐他是敌国的奸细,假名冒姓,欺谎寡人。二卿有何高见,一决寡人的疑虑?”如玉隐隐听得这话,只喜欢的心花俱开。又听得一人奏道:“公主色艺双绝,兼博通文章经史,何愁无一佳士配偶?况本地文能华国、武能御侮者甚多,臣等用心拣选,不患无人,何必用一来历不明之人,亵渎金枝玉叶?”如玉听了这几句话大惊。又听得一个奏道:“臣看温如玉,才堪展骥,望重题桥,理合偕种玉之缘,遂乘龙之选。若为他是异邦人,心性难测,何妨暂授一官,看他动静。如果诚心报效,一二年后式缔姻好,亦未为晚。未知主公以为何如?”如玉听了,心上又大喜起来,侧着耳朵听国王口气。只听得国王道:“卿言正合寡人之意。”随传旨:“着温如玉冠带来受职!”
如玉听罢,喜不自胜。随即有人与他拿来纱帽补袍,穿带起来。近侍官高声道:“宣温如玉见驾!”如玉承旨拜舞。在殿内,国王笑说道:“适听卿言,少丧父母,又兼家贫,即回本乡亦无依靠。寡人今授你为衡文殿说书之职,卿须靖共尔位,勿生二心。寡人于卿有厚望焉。”温如玉听毕,感激的雨泪涕零,顿首哭奏道:“臣本微未庸才,萍踪四海。今日误投化宇,瞻仰天颜,得免斧钺之诛,已属万幸;不意我主垂青寒贱,赏赐官秩,叨承雨露,莫此为极!臣今日受职之始,即异日肝脑涂地之秋也。主公之国,又何殊于父母之邦,臣敢不弹竭驽骀,报隆恩于万一!”说罢,呜咽有声。左右俱为感动。
只见那国王哈哈大笑,喜欢的将两手乱揉,向两边近侍诸臣道:“你们看,此人肝肠何如?情性何如?义气何如?与寡人同赏识者,惟元帅黄河清一人而已!”又向丞相海中鲸道:“卿可替他速营宅第,广备服食,使他无异乡寂寞之慨为妥。”又向黄河清道:“卿不避嫌疑,荐贤为国,足见忠诚,赏给蟒服一袭、玉带一围,以表寡人加惠贤臣至意。”黄河清同温如玉谢恩,各退下殿来。
如玉到朝房,先向丞相、元帅二人致谢,又与众文武公揖。黄河清向如玉道:“先生府第恐一时拣选不妥,可屈台驾到舍下住几天。”如玉道:“感承元帅雅爱,无不如命。”海中鲸道:“温先生亦不可太分厚薄了。就是今日在主公面前,小弟亦曾有片言相保,怎么就必定到元帅府去?小弟家中虽无好衣食,伺候的人还有几个。”如玉道:“蒙二位大人提拔,温某实感德不尽。随处皆可安身,任凭二位吩咐。”
相让了半晌,如玉到黄河清家中,上上下下相待的隆盛无比,衣服饮食之类,事事周备。如玉陡然得这样富贵,惟有感念冷于冰不尽。又听的国王有招驸马的话,虽不敢问人,却心内日夜想望的了不得。又见满朝文武,不是这个来闲坐,就是那个来送礼,觉得自己竟在云端过日子。如此又过了月馀,丞相与他寻下极好的官舍,又拨了许多人早晚服役。
一日,正在公馆中闲坐,只见一个人跑来道:“主上有旨,宣爷入朝。”如玉也不知为何事,只得整齐衣冠,坐轿到朝内。早有两个内官领了如玉,走了好几层宫殿,方到一处地方。见四面都是雕栏,院中有许多花木,红红绿绿,香气迎人。
只见一个内官掀帘子出来,高声说道:“那穿红的官儿过来!”如玉听的有人呼唤,即忙走至阶下。那内官说道:“娘娘的驾在此,可向台阶中间跪了。”如玉却待要跪,又听的帘内一人说道:“上台阶来跪着。”如玉上台阶跪在了帘前。只见一个内官从帘内出来道:“念你的籍贯姓名。”如玉道:“臣温如玉,年二十六岁,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生员。今授本国衡文殿说书。”那内官又道:“你可会做诗赋么?”如玉道:“巨笔花零落,砚草久荒,鄙俚之词,不敢上渎尊严。”待了少刻,听的帘内一个人高声说道:“那官儿不过是谦辞。可退去,侍立一旁,听候题目。”如玉起来,站在一边,心里着慌道:“这都是我那日在主公前语言夸大,弄出来的风波。今日只怕要出大丑哩。”又想道:“主公到不考我,娘娘到考起我来,这是那里说起?”
须臾,左边的帘栊掀起,两个太监抬出一张桌子来,放在下面帘子西边,又安放了笔砚,拿出一把椅儿来,放在桌子后面。一个太监说道:“那官儿可坐下。”如玉连忙跪下说道:“臣草茅新进,不敢妄坐。”听得帘内一个太监说道:“斯文一道最贵,那官儿不必过拘礼法。”如玉磕了三个头,起来站在椅子旁边。帘外几个内官说道:“娘娘吩咐着你坐下,你只管耽延什么!”如玉只得斜着身躯坐在旁边。
少刻,里边传出个纸条儿来,上面写着两句道:
路近江皋,不是神姬亦解珮;
如玉接在手内,左看右看,心下甚是惊慌,独自个自言自语的道:“若是个现成对联,或有素日见过的,将他融化通套,还可勉强对的。这都是他肚内编造出来的对联,有心要难为我,真是个混账娘娘!”旁边一个内官见他面有愁容,便催促道:“你对不来么?你若是对不来,可回禀娘娘,另与你个容易些的题目你对。”如玉听了,越发着急。
大抵这些少年公子们,看曲本、赌嫖经的最多,融经贯史的甚少,再讲到诗词歌赋、四六古作,他做梦儿也不知道。即或有知道些的,能于此而不能于彼,那里有个全才?此皆父母姑息、先生势利之过。若是真正读书寒士,他原在斯文一道下过苦功,任人与他出从来没见的题目,他只用以意见融化一番,总不能做的通妥,亦可以还他个明白;就是随题敷演,也断不至于胡说。像这样的对联,真是极容易对的。无如如玉幼而失学,长而好赌,把些精神命脉都交在妓女身上。虽然在泰安州中算个二等秀才,究之八股二字,他也没有弄清楚,何况杂学。今日与他出这样一个对联,便是他要命王菩萨。又见众内官交头接耳,都是像议论他不通的话说,弄的脸上红了白,白了红。
正在没法摆布处,猛想起冷于冰的话:有文墨事件,到弄不来时,可暗中呼他的姓名,自可相助成功。不意这一想中间,也不知怎么,他便心头顿开,文思涌泉,题起笔来,如飞的对将下去,写出来的字也与前大不相同。上写道:
客来秦馆,若非仙史莫吹萧。
写毕,递与太监传入去。
如玉留心向帘内窃听,听得里面有个娇怯怯的声音笑了一声,又听的像个和人吩咐话的光景,却听不明白。少时,帘内一个太监高声说道:“那官儿下笔虽然过迟,对子却对的甚好。”如玉一闻此言,就和平空里打了个霹雳一般,喜欢的没入脚处,口中暗念冷于冰先生不绝。
待了一会,又从帘内送出个纸条儿来,上面又写两句道:
猴岭鸾声,似唤人间二妙;
如玉看了,也不用思索,提起笔来对道:
河桥鹊影,欣逢天上双星。
太监拿入去,听得里面一人说道:“对的颇有关照。”又传出个纸条儿来,上写《并蒂莲花赋》。
如玉此时不但千言,觉的万言亦可立就,提起笔来,如风雨骤至,顷刻而就。上写道:
并蒂莲花赋
红认瑟瑟,翠盖离离,花名君子,并蒂为奇。集芙蕖以为碎锦,映红梁而吐芳姿。游神龟于数叶,藏青剑于一枝。与鸳鸯兮同浴,惊翡翠之双飞。披沮漳之沦涟,藻河渭之空曲。况夫一本交顾,两蒂相连,浓丽并美,雅淡分妍,尤见重于幽客,信作号于谪仙。烛灯湾而烂烂,亘沙涨之田田。既羞夏女之鬓,兼胜六郎之颜。以故吴娃越姬,郑婉秦娟,感灵翘于上节,悦瑞色于中年,飞木兰之画楫,驾芙蓉之绮船,或饮啖于南津,或歌笑于北川。更有濯宫少年,期门公子,翠发蛾眉,頳唇皓齿,傅粉锦堂之上,偷香椒房之里。亦复衔恩激誓,佩宠缄愁,备珍羞之盛宴,奉嬉戏之彩游,绣栋曛兮鲛绡帐,瑶瑟暑兮青翰舟,莫不搴条拾蕊,沿波折流。池心宽而藻薄,浦口窄而萍稠。和桡歌之卫吹,接榜女之齐讴。去复去兮日色夕,采复采兮河华秋。愿同欢而卒岁,长接席而好逑。于是边陲无事,四海清和,殊方异数,箫管离行。鸣环珮兮韵士,艳珠翠兮美人。怜暑野之绛气,爱晴天之碧云。棹巡汀而柳拂,船绕渚而菱分。掇碧茎以翳景,袭朱萼以为裙。乃其含芬桂披,流晔椒涂。承恩辉于雨露兮,分绣采于翟榆。映园亭之皓月兮,迎贵戚之金与。散清香于帘幕兮,郁仙境于蓬壶。休矣哉!向使时无其族,代乏厥类,独秀上清之野,不生中国之地,学麟凤而偶来,与鹣鹣而闲至。将令众瑞彩没,群贶色阻,又何能狎而玩之,撷而取之乎?是其为物与珍贵,其为品也幽香。对妆则袅娜,比兰则芬芳。泛丽瓣于池内,寄白藕于方塘。譬连理之婚媾,同合卺之德祥。常孤茎而千叶,每百子而一房。虽出身于泥沙,多见赏于君王。
如玉做完递与,内官们送入去。
待了片刻,只听的帘内凤语鸾音的说道:“此题极难着笔。那官儿做的虽未能句句切住并蒂,却也敷演的富丽。结尾一段,好似前文。可说与那官儿,回寓所候旨。”帘内太监照这几句话高声说了一遍。如玉走出坐位,跪在帘前,又叩了三个头。又听得帘内笑说道:“礼太多了,请起去罢。”如玉听得明明白白,是个娇媚妇人语音,口里不言,心里说道:“好个嫩响喉咙儿!”先前那两个太监将他导引出去。
如玉走着寻思道:“今日这一考,真是大奇事!国王到不考我,用娘娘考起我来了。且与我出的题目,个个都有意思,到像要和我做夫妻的一般。适才在帘内笑着吩咐那几句话儿,也见有情。或者他就是公主,也未敢定。”又想道:“家国一理,那有做女儿的只管胡考人?”欲差人打听,又怕弄出事来。从此心上又想着驸马,挂起狐牌了。正是:
未见终非是,闻名只道虚。
琴心当面奏,方识是相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