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秋霜早,桐花老,几多离恨愁难扫。佳期阻,如何处?乍闻凶信,神魂无主。苦,苦,苦!
情难竭,柔肠结,泪痕滴尽心头血。读哀札,奠浆茶,新堆三尺,永埋冤家。呀,呀,呀!
右调《钗头凤》
且说温如玉着张华打听得韩思敬挨了二十个嘴巴、一夹棍,供出真情,押到房后坑中起赃,心上甚喜;后又听的只起出二十两,馀银俱无下落,心下又慌乱起来。次早,又打听的夹了韩思敬一夹棍。早饭后,州里送来二十两银子;又见将韩思敬老婆拿去,留下他几个孩子哭叫不已,如玉又动了怜悯之心。
午间,见韩思敬老婆大披着头发,满面青肿,两只手皮肉皆飞,淋漓血水,跑入来跪在地下,只是痛哭。如玉长叹了一声,向王氏道:“我与你们主仆一场,有何仇恨?只有你们负我处。但我如今一贫如洗,这四五百银子就是我养生度命之源,亏你们心上过得去!只但愿上天可怜,有了罢。”此时张华家女人也在书房门外探听,如玉就着他扶王氏入去。
不多时,见衙役叫思敬的儿子,张华说入去。又听的王氏大哭。须臾,听的脚步乱响,两个娃子一齐叫喊。如玉看时,见好几个差人硬拉出去,张华跟在后面,心上甚是不忍。将张华叫入,吩咐道:“州尊若将这两个孩子动刑时,你可述我的话求情,不可着难为他。”
张华去了有两顿饭时,见张华将两个娃子领回,每人手内还有三四十个钱并点心之类。如玉问了一回,知是州尊心细处。着两个娃子入去,自己一个咨嗟太息,怨恨命苦,想算着不但将来日月难过,有什么脸面去见金钟儿!从此茶饭减少,渐渐的黄瘦起来。
一日,正在书房中闷坐,只听的张华说:“试马坡萧大爷来了。”如玉听见“试马坡”三字,心上动了几动,连忙迎接到房内,叙礼坐下。萧麻子道:“大爷是几时来的?文章定必得意。”如玉道:“我回来四五天了。还讲文章得意不得意,将来连穿衣吃饭处还未定有无。”萧麻子道:“我久知大爷被盗,到想不到韩令价身上。昨日在苗秃子家方知根由,真是世间没有的怪事!”如玉道:“总是我命运该死!未知此信金姐知道不知?”萧麻子笑道:“你问金姐么,他知道之至!”如玉道:“他可有什么话说?”萧麻子道:“他闻信的那半晌话最多,到如今十数天,我从未听见他说句话儿。”如玉道:“想是他气恨极了,所以才一言不发。”萧麻子道:“正是。”如玉叹恨了一声。张华送上茶来,萧麻子吃毕,问道:“大爷共失去多少银子?”如玉道:“四百七十两。”萧麻子道:“金姐的首饰衣服还在么?”如玉着惊道:“他有什么首饰衣服,老哥何出此问?”萧麻子道:“我承金姐不弃,除大爷而外,事无大小,从不相欺。”如玉听了,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。萧麻子道:“大爷当嫖客一场,能够着行院中人倒贴财物,真不愧为风流子弟!”如玉道:“他因何事,就与老哥说起这莫须有的话来?”萧麻子冷笑道:“这‘莫须有’三个字,休向小弟说。就是大爷这番被盗的银子,还是郑三家柜内锁着的原物!只可惜没有将那十几包石头带回来,所以就该吃了大亏了。”如玉听了,吓的痴呆了半晌,忙问道:“老哥到要说明。”萧麻子道:“你要教我说明么?也罢了!”遂将苗秃子如何翻舌根,玉磬儿如何挑唆,他彼时如何开解,他父母如何搜拣,金钟儿如何痛骂苗秃,他父母如何毒打……温如玉忍不住浑身肉跳起来。后说到吃了官粉,如玉往起一站,挝住萧麻子肩背,大声道:“他死了么?”萧麻子道:“你坐下,我和你说。”如玉那里还坐的住,只急的揉手挝腮,恨不得萧麻子一气都说出来,他好死心塌地。又见萧麻子必要叫他坐下,只得隐忍着坐在炕沿边催说。萧麻子又将郑婆子如何与苗秃子打架,他从中如何劝阻,苗秃子如何许了三十两银子,方才说到金钟儿自吃了官粉,到定更时如何肝崩肠断,如何鼻口流血,说到此处,将桌子用手一拍,大声吆喝道:“死了!”如玉听个“死”宇,把眼一瞪,就跌倒在地,面色陡然透黄,早已不省人事。
萧麻子本意原不过将金钟儿负气衔怨、服毒暴亡的事说的可怜些,感动如玉,好借买坟地安葬话插入,鬼弄他几十两银子,一则完郑三信义,二则自己于中也可以取他几两使用,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这步田地,忙上前帮着张华叫喊。只见他两手冰冷,闭目不言,口中止存微气。正在着忙时,又被张华说了两句,道:“我家主人若有好歹,也不愁你不偿命!”萧麻子听了这两句话,见如玉死生只在须臾,他虽然有胆量,也心里要打一个稿儿。走又不好意思,没奈何,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静候。待了好半晌,方听的如玉喉内喘息有声。少刻,中吐了许多的白痰,张华才将心放在肚内。萧麻子道:“好了,我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。”说罢,摇着头冷笑着出去。
如玉自得此信,昏昏迷迷有一昼夜,才少进些饮食,仍是时刻流泪。每想到极伤心处,便说道:“是我杀了你了!”亏的张华百方劝解,不至弄出意外的事来。
到半月以后,才问起韩思敬的事。张华佯应道:“这三四日前,小的问捕役们,他说有点影响,只是那人还未将银子使去,一有把柄,他们即行擒拿。着说与大爷放心,此事只要日子放长些,必有着落。小的问他是个什么人,他们说事关重大,说不得。”如玉叹道:“我也心上明白,不过将来像尤奎那样完局罢了。还有一件,我要与你相商。这韩思敬家儿女,我心上到可怜他;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实放不过,闲常听见他说话,我便添多少恨恼。我思要打发他们出去,又怕人议论我太刻薄;留在面前,反与我添多少病。”张华道:“大爷不说到此,小的也不敢说。像这样忘恩负义的人,久矣就该赶出去。若论他两口子心,只怕害的大爷不至于死。不过大爷存心厚道,究竟人家还说大爷恩怨不明,那里还有什么刻薄的议论?”如玉道:“你见的甚是。可将我下场带回的银子,赏他老婆五两。你就说与他,今日领上家口去罢。他房里所有的箱笼物件,都着他拿去。”
张华心恼他夫妇,将银子取出袖起,向王氏说了。那老婆那里肯去,跑到如玉面前,哭哭啼啼跪下,自悔自骂,数说了半日,弄的如玉也没法。次日,张华回禀了如玉,到宅门上说明来意。那州官于这等事乐得送情,立刻差了四个衙役,押着王氏同他儿女起身。本日雇了一辆车儿,到他一个表弟家去。他表弟见他有几个箱笼,估料着必有些东西在内,欣然留下。没有一个多月,将点衣服都弄在手内,又从新将他母子都赶出去了。
如玉到二十天后,方在房内院外行动,竟和害了一场大病的般,无日不梦见金钟儿言新叙旧。只因他心上过于痛惜,每见了蜂游蝶舞,花落云行,无不触目伤心。差张华去试马坡,打听金钟儿停放在何处,几时埋葬他。
过了几日,张华回来说道:“金钟儿是八月十四日晚晌死的,十七日就打发出去,在试马坡村西一个姓苗的坟傍埋着。小的也没到郑三家去,问他本村里人,都说郑三同萧麻子近日买了良人家一个闺女叫小凤接客。小的还到金钟儿坟前看了看。”如玉道:“你就叫个金姐,也低不了你!”说着,泪流满面,吩咐张华买办祭物并香烛纸马之类,自己又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,教张华家女人谨守门户,雇车子同张华到试马坡来。
他是来往惯了的人,又值深秋时候,一路上见那夕阳古道,衰柳长堤,以及村坊酒市,往返行人,都是凄凉景况。车子绕到了试马坡村西,张华用手指道:“那几株柳树下就是姓苗的坟。”又指着北边一个新坟道:“那就是金姐的坟堆。”
如玉连忙下了车,抬头一看,只见新堆三尺,故土一抔,衰草黄花,萋迷左右,想起从前的幽欢密爱,背间嘱咐话儿,心上和刀剜锥刺一般。离坟堆还有十四五步,他就舍命跑到跟前,大叫道:“金姐,我温如玉来了!”只一声,便痛倒在地。张华同车夫搀扶了好一会,他才苏醒过来,又复放声大哭。早惊动了那些垄头陌畔受苦的农人,都来看视,你我相传,顷刻就积聚了好些。
如玉哭的力尽神疲,方才合张华取出了祭品,就在地下摆设起来。自己满酌了一杯酒,打一恭,浇奠毕,将祭文从怀内取出,自己悲悲切切朗念道:
维嘉靖某年月日,温如玉谨以香烛酒醴之物,致祭于贤卿金姐之茔前曰:呜呼痛哉!玉碎荆山,珠沉泗水,曾日月之几何,而贤卿已成九泉下人矣!卿以倾国姿容,寄迹乐户,每逢客至,未尝不惊羞欲避,愧愤交集。非无情于人也,恨无一有情人付托终身耳。辛酉岁,玉失志朱门,路经卿闾,缘萧姓牵引,得近芝兰,欢聚十有四月。复承青目,不鄙玉为陋劣,共订生死之盟。又虑玉白镪易尽,到恐红叶无媒,爰授良法,节减繁费,以月计之数,省二十馀金。用情至此,感激曷极!奈卿母志在鲸吞,谇诟之声,时刻刺耳。卿则多方安慰,戒玉忍辱,以俟机缘。后王国士赍房价银至,而卿父母贪狠益迫矣。卿惧伊等鸮獍存心,遂动以石易银之见。既叨明示,兼惠私房,完璧归家,皆卿锦肠绣腹所赐也。无何,试期甚迩,政令寄托匪人,萧墙变起,笑谈积悃。因被盗故,竟星驰州堂,而涓滴之水,又为外贼窃其所窃。月前二十五日,萧姓过访,始知贤卿服粉夭亡。王闻信,即欲挂树沉河,一谢知己,苦为张华夫妇防范,莫遂所思。柔肠之断,宁仅百结已耶!呜呼痛哉!贤卿因父母凌虐而死,而死卿者,本由于苗贼。苗贼架言,致卿于死,而究其所以死卿者,实由于如玉也。痛哉!痛哉!王国士不交银于昔日,卿犹嬉笑于今夕;如玉不应试于月前,而逆奴亦无由盗窃于场后。反复相因,始终败露,虽曰天命,岂非人为!是卿名登鬼录,定衔怨于九泉;玉身寄人间;将何以度无聊之岁月耶?夫飞英守榇,尚传美于千秋;关盼绝食,犹流芳于奕世。以卿之捐躯赴义,节烈更为何如!玉非木石,又安忍不情竭桃花之纸,泪尽子规之血也哉?痛哉!痛哉!卿不遇玉于富足之时,是卿薄命;玉得交卿于贫寒之际,即玉寡缘。卿今为玉而死,玉尚偷生;玉今为卿而来,而卿安在耶?呜呼!西域人遐,怅名香之莫购;琼田路渺,哀仙草之难寻。卿如有知,或现芳魂于白昼,或传幽梦于灯前,畅叙卿生前未尽之馀情,指示玉异日苟延之一路。此固玉之所厚望于卿,想亦卿之所欲言于玉者矣。尚饗!
如玉读罢祭文,坐在地下大哭,只哭的目肿喉哑,还不肯住手。
试马坡是个小地方儿,如玉与金钟儿相交,并此番抵盗了东西,激的金钟儿身死,十个人到有九个都是知道的。今见如玉悲痛到这步田地,没一个不点头嗟叹,且说是金钟儿为这样个有情有义的嫖客死了,也还算有眼力。还有那些心软的人,也在一傍陪着长一行短一行的流泪。
众人正议论间,猛见一个妇人,身穿青衣,头缠孝布,手里提着一条棍儿,一边跑一边哭着,往金钟儿坟上来。众人看时,原来是郑三家老婆。他听的人说温如玉在他闺女坟上烧纸,又摆着许多的祭品,他也赶来陪祭,还要向如玉诉说一番苦恼,求如玉念死了的情意,帮几十两银子。及至走到跟前,见如玉哭的如醉如痴,他也就动了见鞍思马的意思,不由的一阵伤感起来。抢行了几步,到金钟儿坟前,高声哭道:“我的儿哟!我的聪明伶俐的儿哟!你死的好委曲呀!我若早知道你有今日,我一个钱儿不要,就把你白送了温大爷了。我的儿,你看温大爷是有情有义的人,今日还来祭奠你,与你烧一陌纸,供奉的都是新鲜好吃的东西。儿哟,你为什么不出来说几句话儿?”如玉正哭的头昏眼花,耳内听的数黑道黄有人陪哭,一抬头,见是郑三家老婆前仰后合的声唤,口中七长八短,不知嚼念的是什么,心上又怕又怒。头前张华解劝了几次,他总不肯休歇,今见了郑婆子,连忙走至车傍,向张华道:“将祭的东西一物不许带回,都与我洒在金姐坟堆上,速将盘碗壶瓶收在车子内。我先在大路上等你们,你可同车夫快些来。”说着,大一步小一步,急急的去了。
张华听了主人的吩咐,将那猪头鸡鱼并献饭干菜之类,拿起来向坟堆上乱丢。郑婆子哭的中间,眼角里瞥见,便急说道:“好张大叔,可惜东西白丢了。”小娃子们同看的人,一个个没命的乱抢夺。郑婆子再一看,不见了如玉,忙问张华,张华说不知道。问看的人,有人指与他道:“适才往村东大路上去了。”这婆子提了棍儿,如飞的赶来。
如玉在大路上等候车子,猛见那婆子赶来说道:“好大爷哩,就是俺女儿死了,他那间房还在,就去坐坐,或者他的阴魂还在,见见大爷,也是他拼着死命为大爷一场。何况他的肉未冷,怎么这样不认亲起来了!”如玉要走,又被他拉住一只袍袖,死也不放。如玉道:“我刻下现有官司,早晚还要听审。再来时到你家里去罢。”郑婆子道:“吔哟!好大爷,我还有许多的衷肠话,又有俺女儿与大爷留下的遗言,要细细说哩。”如玉正在没摆布处,张华同车夫俱来,见婆子拉住如玉聒唣不已,走上前去,将婆子的手捉定,往开一封。如玉得脱,急忙坐上车,向车夫道:“快跑!快跑!”车夫扬起鞭子来,将马打了几下,如风卷残云的去了。
那婆子却待要赶,又被张华捉着两只手丢不开,于是更变了面孔,说道:“张华,你敢放他去么?他将我家财物抵盗一空,我女儿被他谎骗自尽,你今放他去了,我就和你要人!”张华听了大怒,就将他的两手用力向婆子怀中一推,说道:“去你妈的屄罢!”推的婆子跌了个仰面脚,随即扒起,向张华一头撞来。张华提起胳膊,在那婆子脖项上就是一拳,又将那婆子打的面朝下扒倒。那婆子一边往起扒,一边骂张华的祖父。张华气起来,赶上去踢了四五脚,将婆子踢的和蛋一般在地下乱滚。张华四下一看,见正西远远的有两个人来,连忙曳起衣襟,向大路上飞跑去了。
那婆子起来时,见张华已去远,料想赶不上。一分银子也没弄上,到挨了一顿好踢打,气的坐在当道上,拍手拍脚,又哭又骂。他本庄人看见,才扶他回去。
张华跑了三四里地,方赶上车子,向如玉告诉打郑婆子话。如玉摇着头道:“那泼妇奴才,还了的!今日若不是你,我在试马坡必大出丑。”
主仆回到家中,只一两天,科场报录的到来。泰安中了两个,偏没自己的名字,只落的长叹而已。日望那刨银的人,毫无下落;又把个有嘱托的州官,因前任失查事件,挂误坏了。幸亏有下场带的一百多两银子,除用度外,还存有五六十两,苟延日月。真是踽踽凉凉,反不如张华夫妻父子完聚。把一个知疼知痒的金钟儿也死了,一个好朋友苗秃子也成了仇隙,几两房价也断了根苗,弄的孤身孑影,进退无依。正是:
郎为花娘甘共死,友因无钱弗包含。
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